作者: 周笃文
秋雁 庚子八月作
怅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无限凭高意,便数声长笛,难写深情。望极云罗缥缈,孤影几回惊。见龙虎台荒,凤凰楼迥,还感飘零。 梳翎,自来去,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天远无消息,问谁裁尺帛,寄与青冥?遥想横汾箫鼓,兰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
文廷式
这首咏雁词作于1900年秋日,这年七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带着光绪仓皇出走,避兵太原。漂泊日本的文廷式值此变局,忧心如焚。乃归返沪滨,共济时艰。这首《忆旧游》就是反映当时心态的。廷式论词,崇尚寄托,不作无病之吟。本词所咏的“秋雁”、“孤影”,其实就是他的自况。亦雁亦人,虚虚实实,身世之感,凄切之情,并见于词中,既哀婉,又忠厚。张炎《孤雁》之作,未得专美于前。
这首词以错综的词笔,写出凭高中所见所感。一起三句,笔法逆挽。从顺序讲,它应是“凭高”之后的所见,今乃置于起拍,是为了突出景象描绘的突兀性。“榆塞”在北,即山海关。“枫江”在南,殆即骆宾王所谓“巴陵地道,枫江连白马之门”(《夏初送宋少府之丰城序》)之地,当在长沙附近。关山万里,月冷霜飞,这是何等肃杀凄黯的图景。作者把它用于起拍,可谓摄神于题前,有笼罩全阕的效果。下三句,紧予补述:“无限凭高意”,犹凭高无限意,这是为了调平仄而作的改动。在这国脉如缕,风雨飘摇的时刻,登高对景,极目天涯,该有多少感慨啊!即便吹数声长笛,如何能表达心头的万千思绪呢?“长笛”句从向子期《思旧赋》“听鸣笛之慷慨兮……遂援翰而写心”化出。向文是为了悼念被杀的亡友嵇康的。文廷式略用其意,以哀国乱、伤亡友(如前之戊戌六君子,近之珍妃等)。一着“便”字、“难写”诸字,更能透过一层用笔,越发显得悲苦之无边了。“望极”二句,从寥廓的天宇背景上,度入对雁的描写,既自然,又生动。“万里云罗一雁飞”这是李商隐《春雨》诗中的名句。词人化裁而出之:在轻云缥缈的天际,有惊弦的孤雁在飞着。一经点染,弥见文心之妙。文廷式一心为国,立朝敢言,迭遭打击。先获严谴,继被革职,复遭追捕,不得不亡命日本,真是余悸在心的惊弓之鸟了。凡此种种,词人以“孤影几回惊”五字出之,可谓惊心动魄,无以复加了。“龙虎”三句,不胜故宫禾黍、宗社丘墟之叹。“龙虎台”在居庸关南。“凤凰楼”在洛阳。然而此处用典,不宜过于坐实。玩其句意,似与“凤阁龙楼”相近,当指京师沦陷,两宫西狩之事。宫禁荒芜,并从飞雁中引出,便无蹈空之弊。皇舆播越,雁影孤单,怎能不使这海外逐臣愈深其飘零之感呢?
换头四句,发挥前意,接得劲挺。“梳翎,自来去”,是对孤雁的具体描写,整理一下倦羽吧,又要孤独的起程了。“叹市朝易改”,指京师陷落、天子蒙尘的动荡政局。“风雨多经”,则是对自己坎坷人生历程的概括。借雁喻人,不粘不脱,是化工的手段。“天远”三句,无限君国之思,却以问语出之,益觉虚浑而富于层折之妙。“天”,在这里是君王的代称。蒙尘的光绪,现在避乱于何所呢?接着作者构想了一个雁儿发问的情节:问有谁要裁写书信,寄与天边的君王呢?这种处理比主人公平直的述白要更好些。因为它思路幽折,不肯放笔直下,一泻无余,增加了词的变化感。“尺帛”,这里代指书信。雁足传书,见于《汉书·苏武传》。“遥想”二句,以汉武巡幸汾阴,来比喻光绪避兵山西之行。汉武帝来到汾河,放舟中流,写了一首有名的《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摇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作者用“横汾箫鼓”、“兰菊”“芳馨”数字加以括,切人切地,时令亦同,可谓灵心妙手。把作者眷念君王的无限忠心,曲曲传出,极为感人。末尾两句“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以景语结拍,却将国运危蹙的忧心表现得极为浓郁。日暮天寒,衰飒已甚,况又平沙列阵,战马嘶风,幽并腹地,竟作战场耶?这首咏物词之所以不同凡响,就在于它所寄者高,所感者大。体物之工,尚在其次。词人以孤雁自况,固然酷肖其身世。然而,他并没有停留在个人的休戚上——象多数叹老嗟卑的文人那样。而是系心朝政,与国家的脉搏一起跳动。他为宫禁荒芜、市朝更改和寇氛日炽而心忧如捣。涉笔之处,具见性情。忧国之心,伤时之感,在词里得到了充分的表露,从而赋予这首小词以巨大的历史负荷和感情的分量。朱孝臧题船山词云:“万古湘灵闻乐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骚心。”持论此词,亦相去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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