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范仲淹
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宋人魏泰《东轩笔录》云:“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这说明此小令是范仲淹在庆历初(1040—1043)任陕西经略副使等职时所写。如今其他数阕《渔家傲》均已失传,独有此阕传诵千古,想来该是由于它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时代气氛和有独到的艺术成就所致吧。欧阳修的话,表明它只能是一位为畏敌退让的宋王朝守边的爱国将军之作,其壮志难酬的抑郁心境和苍凉悲壮的艺术风格,自与盛唐边塞诗人之意气风发和雄伟奔放有别。不过,若从词的流变来看,它首开以词描写边塞军旅生活之先例,终于有了报导豪放词风必将在词坛涌现的一枝早开的红梅。
词人从描写边塞秋景落笔。“塞下”,边塞地区,这里指北宋王朝的西北边境,点明地点;“秋来”,秋季到来,点明时间;“风景异”,点明风光景物与中原内地大不相同的边塞特色。塞下景象已够荒凉,何况秋来更显萧瑟,因此它的风光景物不仅与中原有别,就在塞下也是苦寒寂寥之极了。其中一个“异”字,既突出了异域风光情调,又总括下文描写之异境,实为全小令的词眼。正因其“异”,大雁都向南方飞去了,对这里毫无留恋之意。“雁去”紧承“秋来”;“衡阳雁去”亦即“雁去衡阳”。传说大雁飞到衡阳城南的回雁峰便不再南飞。如果雁尚且毫无留意;人呢,其情可以想见。这不仅使词意较首句深入一层,又为后面三句描写边塞景象进行铺垫,更为下阕抒写思乡之情打下了伏笔。
这种使大雁都无留意的边塞秋景究竟“异”在何处呢?词人先用“四面边声连角起”,烘托出耳闻四处回荡之音响;再用“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勾勒出目睹孤城荒僻之景象。在这多事之秋,边地笳声、风声、马嘶声等音响,与号角声交织而接连不断地响起,使人心情绪乱而又悲凉,这可说是听觉之“异”;在层峦叠嶂之中,只见烽烟直上,夕阳残照,衬出一座早关城门的孤城,这种充满冷落、警戒气氛的荒漠景象,又怎能使守卫孤城的将士不感到心境苍凉而又孤独呢?这可说是视觉之“异”。这三句围绕着“孤城”描绘了一幅迥异于中原乡土的“塞下秋来”的荒凉画面,创造了一个比杜甫“孤城早闭门”还要寂寥空阔的艺术境界,撩动着千百年来无数读者的心弦。
上阕写景,写尽边塞秋景荒凉不堪之异;下阕抒情,道尽将士徒然戍守、乡思难禁之悲。
下阕首句“浊酒一杯家万里”紧承“孤城闭”而来,由写景转入抒情。既然雁去不留,音信断绝,触目荒凉,孤城空守,只有借酒浇愁了;然而举起一杯浊酒,却不禁勾起家在万里之外的更大离愁,何时才能合家举杯共庆团圆呢?离家万里,自己愁思难禁,归去不易,何况“燕然未勒归无计”呢!“燕然”,山名,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的杭爱山;“勒”,刻石。据《后汉书·窦宪传》载:窦宪打败侵扰的匈奴,追至塞外三千余里的燕然山,在山上刻石记功而归。词人作为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爱国将军,何尝不想建刻石之功而归呢?然而北宋王朝的对敌妥协政策使他空有壮志,他只能陷入对酒思家而无功岂可还乡的矛盾心境了。这两句刻画孤城主将的内心活动,愁肠百结,入骨三分。随着时间由黄昏转到深夜,再借“羌管悠悠霜满地”之景物的描写,着重烘托出战士们寒夜戍守的悲凉情景。耳中所听是羌笛悠悠,心情之凄清可以想象;眼中所见是白霜铺地,异域之苦寒不言而喻。这种所听和所见,又是从“举杯消愁愁更愁”的主将角度感受出来。因此,“人不寐”之“人”,不仅指寒更守夜的战士,也包括思归无计之主将。在这充满异域情调的寒夜里,谁还能入睡呢?于是承上合写的警句“将军白发征夫泪”便喷薄而出了。“将军”指孤城之将,实是自指;“征夫”指戍边士兵。“将军白发”写将军由于战事的持久和劳苦而发丝变白,劳而无功,饱含着“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陆游《诉衷情》)那种壮志难酬的悲怆情怀;“征夫泪”写战士们由于边塞久戍、凯旋无望而流泪,更点明他们感伤时事、苦思故乡的内心愁闷。这种渴望打败敌人、为国立功而无从实现的沉郁情境,岂不正是那个国势不振、外族欺凌的历史时代的一面镜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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