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在四周围都是山地的这里,看见太阳的日子真是太少了。今天,难得雾是这么稀薄,空中融融地混合着金黄的阳光,把地上的一切,好像也照上一层欢笑的颜色。
我走出了这黝暗的小阁,这个作为我们办公的地方(它整年关住我!),我扬着脖子,张开了我的双臂,恨不得要把谁紧紧地拥抱了起来。
由一条小径,我慢慢地走进了一个新村。这里很幽静,很精致,像一个美丽的园子。可是那些别墅里的窗帘和纱门都垂锁着,我想,富人们大概过不惯冷清的郊野的冬天,都集向热闹的城市里去了。
我停在一架小木桥上,眺望着对面山上的一片绿色,草已经枯萎了,惟有新生的麦,占有着冬天的土地。
说不出的一股香气,幽然地吹进了我的鼻孔,我一回头,才发现了在背后的一段矮坡上,铺满着一片金钱似的小花,也许是一些耐寒的雏菊,仿佛交头接耳地在私议着我这个陌生的来人:为探寻着什么而来的呢?
我低着头,看见我的影子正好像在地面上蜷伏着。我也真的愿意把自己的身子卧倒下来了,这么一片孤寂宁馥的花朵,她们自然地成就了一张可爱的床铺。虽然在冬天,土下也还是温暖的罢?
在远方,埋葬着我的亡失了的伴侣的那块土地上,在冬天,是不是不只披着衰草,也还生长着不知名的花朵,为她铺着一张花床呢?
我相信,埋葬着爱的地方,在那里也蕴藏着温暖。
让悼亡的泪水,悄悄地洒在这张花床上罢,有一天,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寂寞地长眠在它的下面,这下面一定是温暖的。
仿佛为探寻什么而来,然而,我永远不能寻见什么了,除非我也睡在花床的下面,土地连接着土地,在那里面或许还有一种温暖的,爱的交流?
(一九四一,十二,十日)
赏析这是一篇情意绵长的抒情小品。作品写于1941年12月,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中国人民的头上笼罩着阴云,前方的革命者在流血。正如作者在文章开头所说的“看见太阳的日子真是太少了”。加上正值严冬,作者又丧失伴侣不久,这就决定了作品的基调是感伤的。然而,这篇小品,偏偏要从严冬中寻找温暖,在感伤中寻找自慰,这就使作品的主题充满乐观向上的主调,从而也使作品的感染力大为增强。
为了强烈地实现主题,作者始终将“冷”与“暖”对比起来写。开头,点明是“看见太阳的日子真是太少了”的“冬天”,然而紧接着笔锋一转,写“今天”雾薄且“空中融融地混合着金黄的阳光”。这种以冬之“冷”作背景而着力写“暖”的笔法,贯穿全文,成为起伏有致的写作特色。如第二小节有句“富人们大概过不惯冷清的郊野的冬天,都集向热闹的城市里去了”,一冷一热,倾注了作者的思想倾向。紧接着,一面写冬草“枯萎”,一面又写“新生的麦”使对面山上“一片绿色”。这个对比一褒一贬,作者爱憎自在其中。下文中,着力写了耐寒的秋菊及其成就的“一张可爱的床铺”,这里,作者揭示了“花床”存在的必然性:“虽然在冬天,土下也还是温暖的”。写到此处,作者触景生情,把久积于心的对亡失的伴侣的怀念之情一泄而出,并理智地断言:“埋葬着爱的地方,在那里也蕴藏着温暖。”这是主题的托出,也是作者心声的倾吐,对读者来说,这含有哲理的警句,则是安慰和鼓舞生者的力量!
作者明在写人间之冷暖,实则写革命之爱恨。由于时代所限,作者不可能过多地作恨之表白,却把恨的对立面——爱,淋漓尽致地洒在字里行间。无论写“金黄的阳光”、“金钱似的小花”、温暖的“花床”,都倾注了自己真挚、深沉的爱。对这种爱的表白,作者没有在文章开始就和盘端出,而是通过叙事、写景,逐步含蓄地展示。看似“皮厚”,实为深沉含蓄。这里的含蓄,又不像朦胧诗那样令人不可捉摸。它通过大量的双关语,向读者一层层暗示。文中的“冬”、“雾”、“黝暗”、“冷清”、“寂寞”以及“阳光”、“雏菊”等等,都给人以冷与暖、光明与黑暗、爱与恨的联想和启示。
文章结尾也颇有章法。“仿佛为探寻什么而来,然而,我永远不能寻见什么了……”。“仿佛”自有谦意的掩饰,而两个“寻”字却表现了作者对爱的追寻的矢志不移,至于“除非我也睡在花床的下面”,表白了自己对献身光明与爱的视死如归。
在最黑暗时却不忘对光明的追求,在强烈的恨中寻求并展示深切的爱。这种执着的精神,安慰着亡灵,更感染、激励着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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