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山核桃的树,我可曾吃过山核桃的果。
你要吃山核桃,先就得攻进它的那个铁硬的硬壳。你如果牙齿不行,这第一道防线怕就难破。就算这已攻破了,里面仍有许多曲折纡回的硬隔膜,非经一番辛苦抉剔的功夫,轻易吃不着它的肉。然而吃山核桃的趣味正在这里。
你如果晓得触类旁通,那末类似山核桃的食品还可举出不少。
老年人没有牙齿,却仍不能忘情于香脆的花生。你知道他们怎么办?他们用一具小木磨儿,把赤裸的花生肉磨成细粉,然后拿瓢匙捎了吃。但这不是杀风景的吃法吗!
花生粉不如花生肉,花生肉不如带衣的花生,带衣的花生不如带壳的花生。此其故,在于剥、摸、嚼三种动作不仅是吃花生的手段,却正是吃花生的目的的一部分。
嗑西瓜子的经验大概是人人有过的。据我自己的经验,我觉得嗑西瓜子是一件最迷人的事,因为你不开头嗑则已,一开了头就要下意识地接连嗑下去,直到供给完了为止,或至少到你的舌头感觉麻木为止。有谁喜欢把现成剥好的瓜子肉抓着吃呢?这就可以证明嗑瓜子的意义多半在于“嗑”。
同样吃蟹粉不如吃整蟹;吃虾仁不如吃整虾。
前几天看过一张名为《五十年后》的理想影片,里面形容五十年后的生活,有一点最叫我失望的,就是那时的食物已可用科学方法制成一颗小小的丸药一般,只消吞了一丸就可一天或竟几天不饿,这么一来,原可省不少的事,但是人生之中岂不被剥夺了“吃”的权利吗?
又如科学进步,竟已到了能够人工种胎的程度,那末人生之中不又被剥夺了性爱的权利吗?
好在我反正活不到那个时候去,我也用不着担这样的杞忧。如今且把上面那个“不如”的公式应用到别的人生事实上,我们就又记起一段很流行的警句,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你如嫌这几句警句太不摩登,那末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岂不既摩登而又哲学的吗?
这些人生的小事实,说起来却很平凡,却是绝少人能够发见那其中隐伏着的一个大原则,即——
人生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目的。
唯其不懂得这个原则,所以多数人为着妄想去达到他们所假定的目的,以致他们的一生大部分成了空白,我想这是大大犯不着的事。
从前的读书人牺牲了“窗下十年”,为的要一旦“飞黄腾达”。我并非说这“窗下十年”不犯着牺牲,是说这十年辛苦有它的本身的价值,不单是一旦“飞黄腾达”的手段而已。如果单单认为一种手段而不认识它本身的价值,那末这十年生活真是一张空白了。
已经飞黄腾达之后,再去回味窗下的十年,犹之结婚之后再去回味恋爱的生活。因有这回味,便足证明当初的生活有它本身的价值,也因有这回味,便足证明你当初未曾充分认识那价值。
在动荡的现代,这个原则的应用似乎尤其重要了。因为在安定的社会里,人的一生还多少可由自己操纵;你所努力奔赴的所谓目的,一旦达到之后,也至少可以暂时的稳定。如今在剧变的潮流中,你能拿着罗盘指定你一生的方向始终不变吗?即使已经达到你的“彼岸”,你能包得住不再被冲击到别处去吗?唯其不能,所以愈加要了解这个原则。
你倘若曾和中年以上的人做朋友,你总曾听见下列的典型的对话:
“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近来混的很好。”
“哪里哪里!还不是连年亏空。听说××很不错。”
“是的,他至少生活是解决了。”
这所谓“生活解决”,无非就是不用做事也可生活的意思。这个“生活解决”,在青年时代或者不是迫切的要求,在中年以上的人,却正是他们所谓“人生的目的”。你说这目的太平凡吗?然而一个社会里究有几人能免俗!而事实上,就是这样平凡的目的也已经是现代生活的一种迷梦了。因为这种“生活解决”和“身后萧条”的比例,你总可以想象得到的。
因生活不解决而苦闷到死,虽属很普遍的现象,实则都由不解人生的本质所致。
人生本是一个过程,它的“解决”就是死。
人生的意义就在这个过程上。你要细细体认和玩味这过程中的每节,无论它是一节黄金或一节铁;你要认识每节的充分价值。人生的丰富就是经验的丰富,而所谓经验,就是人生过程中每个细节之严肃的认识。
宗教家认整个人生都是到另一生活的手段,原是害人不浅。一般人认前半世生活是后半世生活的手段,也同样害人不浅。
谁抱着传种的目的而行性交呢?据我所知,这样的性交十九不能传种。
雕塑家和画家的最后目的在于具体的雕像和画图罢?然而倘没有雕塑和绘画过程中所感着的趣味,肯做雕塑家和画家的人恐怕要不多吧。
但是音乐和人生尤其相似。当音乐家演奏时,每个声音的发出时必都伴着他自己的情绪的反应。及待曲终,情绪的反应也就终止。音乐只是一个过程,人生也只是一个过程。哪里有过一个完全机械的音乐家呢?
但是体认过程和“委命”“随他”完全不是一件事。所以过程论的人生观决不是消极的——反之,却是积极的。山核桃要层层的剥才能吃到肉,人要息息的做才能得到经验。
你如不愿吃剥现成的山核桃肉,也就不稀罕人家的“不劳而获”了。
(1933年《现代》第2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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