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市里都有茶馆,就是一个小小的村镇罢,杂货店尽可以阙如,而茶馆差不多是必备的。一个地方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荟萃,恐怕除了到茶馆去作巡礼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适当的所在了。
在南京,大人先生们吃咖啡和红茶的地方不算;听女人唱曲子,又叫你看她的脸蛋儿又给你茶吃的地方也不在此数。我所说的就是在这条从古便有而且到如今还四远驰名的秦淮河畔,夫子庙的左右,贡院的近边,一座一座旧式的建筑物,或楼,或台,或居,或阁,或园……都是有着斗大的字的招牌:有奇芳,有民众,有得月,有六朝……这些老的,道地的带着南京魂的茶馆。
喝茶,并不是我所好的一件事,不过这些古雅的招牌,确曾给我一种诱惑和玄想;如果有人对我说某爿茶馆里还留着一个当初朱洪武喝水用的粗大碗,或是某一个朝代御厨房里的破抹布,我都会相信而神往,即使买一张门票进去看看也无不可的。不过这与喝茶是截然的两回事,也许有一种考据癖的人,为考据考据某一块招牌的来历,馆主人的底细,竟走了进去泡一碗茶吃,那就不在此例了。
进茶馆的人,起码是要求一点自由自在的,像北京的茶馆里要贴上“莫谈国事”的红纸条子,那是一种限制,反过来说,也未必不是给人一种方便——国事者国是也,张三谈它,李四论它,混淆听闻,免不了捉将官里去,便惹得大家麻烦了。这里的茶馆倒没有“莫谈国事”的限制,不过走进门来,却常常碰见八个字:
“本社清事,荤点不入”。
其实,上茶馆的原无须谈什么国事;谈国事的差不多是老爷,老爷们又无须上茶馆了。上茶馆的如果只要不用荤点,那么在教的可以来,出家的也可以来了,大家都得着了方便。上面那八个大字,实际上恐怕还是以广招徕的一种作用罢。
茶,从早卖到天黑为止,客人总满座,并且像川流般的一刻也不停息。上午九十点钟和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茶馆简直成了蜂窝:那么多的蜂子向里头钻,又是那么多的蜂子朝外边拥。到了星期日便更热闹起来,如果用譬喻,就只好说蜂群和蜂群打起仗来,蜂窝的情形你再想想看罢。
在我的最无聊的日子中,我有时也作了一个无头似的蜂子向外边飞,嗅着了那有着雪茄烟和粉脂香的“高贵”的地方连连打着喷嚏回来,撞着了窝一般的地方便把自己当作了他们的一员了。
听见了嗡嗡……不绝的声音以后,我不但觉得神情自由自在起来,而且立刻有些飘飘然了。坐定了,我看见壁上挂着两块横额:
“竹炉汤沸”“如听瓶笙”
典故我懂得的极少,因为茶馆进了几回,对于这两块横额上的句子的意思和出处,仿佛才渐渐领会了一点滋味。我拿蜂子比茶馆的情景,也许是太俗太伤雅了。
楼上喝的大约是“贡针”,每碗小洋七分。楼下的便宜一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茶叶稍次一点的缘故,或者故意地以一分小洋作成一个等级。我以为等级不等级的倒算不了一回事,怕上楼的人还可以省一分钱,正如同近视眼的人去看影戏,你请他坐在后面他反不高兴似的。
无论楼上或是楼下,茶房对于客人的待遇却是有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记号。不在乎的随他,不懂得的也就根本无所谓了。
这是由我的观察而来的(我可没有看过什么“茶经”,我想茶经上也绝不会有这种记载或分类),在同一个茶馆,甚至于同一个茶桌上面,我们可以找出三种不同的茶具:
一、紫色的宜兴泥的壶泡茶,大红盖碗或小白杯子喝茶。
二、大红盖碗泡茶,大红盖碗喝茶。
三、大红盖碗泡茶,小白杯子喝茶。
这三种不同的茶具,大约是代表着三种不同性质的茶客。第一种是老而又熟,来得也早。差不多还是上午下午都到的主顾。第二种则不外是熟人,资格虽不见得比上边的那种老,但在地面上或许都有些为人所知的条件:当杠夫的头目也罢;当便衣的候补侦探也罢;当鸭子店的老板也罢……因为事忙,不常来,来时又迟,宜兴壶分不到他的份上,于是把泡茶的大红盖碗给他当吃茶的杯子,不能不说恭而且敬了。第三种便是普通一般的茶客,为喝茶而来,渴止而去。
除了第一种之外,其余两种的大红盖碗底下,都配着一个茶托子,这托子的用处并不专在托茶,它还附带着是一种帐目的标记,如果帐目已经付清,那么它也就被拿走了。在这种约法之下,我想,倘使有人把这茶托子悄悄地带走,白吃一次茶,叫他无证可据,倒是一件歹人的喜事哩。好在这种歹人或许并没有,否则真是“防不胜防”了。不过把三种茶客比较起来,后两种的信用在茶房的眼中恐怕总不会比上第一种的:他们用宜兴壶泡茶,而壶底下压根儿也不会有过一个什么壶托子的。
虽然是茶馆,但变象的也可以算作一个商场。吃的东西有干丝,面,舌头形样的烧饼,糖果,纸烟……用的东西有裤腰带,毛刷子,捶背的皮球,孩子们的玩具……还有,那一只一只黝黑的手,伸到你的面前,不是卖的,你拿一个铜元放在那手的中心,它便微颤着缩回去了,你愿意顺着那只手看到他的脸么?你将看见了什么呢?正是当着你的所谓“茶余饭后”,那一道一道从枯瘪了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饥饿的光芒!你诅咒他吗?你也知道他在诅咒着谁吗?……
有一次,有一个人问我要不要好货,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提箱,提箱里又是几个包来包去的包儿,结果拿出了一副一副的眼镜子。
“你看,真水晶,平光,只卖十二块钱一副,再公道没有了。”他看我不作声,眼睛不住地盯着他,知道我的眼睛不像戴眼镜的样子,转身又走了。眼镜卖到茶馆里来,我感觉到上茶馆仿佛是一件颇需明察的事了。
卖眼镜的既有,还可惜没有看见人来镶牙。
其次,卖印着女人们大腿的画报特别多;卖耳挖的也特别多。
在茶馆里最好懂得当地人的话,留心一点旁人的举止,对于自己也是有乖可学的。有一次一个邻坐的茶客噜噜嗦嗦说:
“……太难了,鼻子怎么也不能大似脸的;鼻子还能大似脸吗?”此后,我知道茶资七分,小帐顶多也过不去七分了。茶房历来是贪多无厌,我心里已经记住了这样的俏皮话,将来足可以对茶房如法炮制了。
好在我也不想喝他们的宜兴壶或大红盖碗,我这个茶客是可有可无,算不上数;不过要真地把鼻子逞得像脸那么大,甚至于比脸还大时,我想那宜兴壶和红盖碗在茶房眼光中又是可有可无,算不上什么了——他们自然而然地会把你标志上第一二种的好主顾,把那紫泥壶和红盖碗端在你的面前了。
如果不走这条捷径的话,我想等罢,那时候我将有着长白的胡须,或者也可以给他们写上一两块新鲜的横额了?
(1920年6月18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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