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已经停在滩边。江滩上尽是细沙和一堆堆岩石。我们把她的简单的行李放在这里时,大家还是尽量说些话。
她一直显得心情平静的样子。即在谈话间触及她的遭遇,说到那些恫吓,说到她家中设计的种种为难以及利诱时,她一向虽然没有轻视这些困难,但从她那种蔑视的摇首当中,人会看出她的那种内心的坚定。
我曾经默默地在心中为她想过,那些对她的凶险的压力,只有逐渐地使她更加坚定地走上解放自己,走上一条更加宽阔的人生道路。而这种道路,对于别人可能会视为畏途。
我看见那位教她西洋画的老教授,特地为她送行,这时也走下陡削的坡岸,走到江滩上来了。船夫正将行李移到船上去。我突然心中感到茫然。
她微笑着,和老教授握手。这时,虽然大家都竭力使自己镇静,却都不能抑止心中的激动。
“他来的时候,一定会来找你。尽管他能用种种谎言来欺骗我,我却不肯欺骗他;你便直截了当对他说,我已经走了,他们永远追不到我,这是因为彼此走着相反的路……这以后,我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可以做出我应该做的事情!”
这是那晚她第一次向我提到,她已下决心要走向自由地区的愿望时,向我说的话。当时,我虽也看出她经过深思熟虑才最后下此决心,但听了她的话,仍然忧虑地望着她,因为我感到途中她还要经历多少艰险呵。
她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又对我微笑,说:
“我得斩钉截铁地断绝我所鄙夷的生活!”
我知道,那个旧的势力一定要她屈服;家中一定要把她和一个所不欢喜的男子连结在一起。
“我下定决心了。”她说,“我自己身受这种痛苦,所以,我更明白我们所应当做的事情……”
她就决心投入那个为全人民解放的团体里。所以当她得悉那个男子决心勾结恶势力要来捕捉她的时候,她以实际行动,在我们面前表示:将以自己的全部生命追求理想,解放自己。
我从追忆中醒过来。我看见她迅速地跳上木船。她微笑着,和我们点首,即弯身进入船篷下的小船舱了。
江是曲折的。她搭的木船,横过江心的一堆礁岩,便驶向隐在那道謈崖后面的江流中去。我们真的从此和她别离了?
那位老教授这时坐在滩边的一块岩石上,好象他需要坐在那里很好地休息一会。他尽量地吸着烟斗,烟圈浓浓地遮住他的脸孔。
我们都没有交换一句话。江面上传来激浪打向礁岩的响声。我们的呼唤,这时也不能够为她所听见了。
这江滩上面的江岸上,有一条小径是我们时常走过的地方。岸壁很高,丛生高茎的芦苇。芦叶为夏日的炎阳烧得成为焦褐的,而又密密的连接着,遮住我们投向江面的视线。
不知怎的,我想这江边的荒漠的景象;不知怎的,我想起在江岸的行径上走过时,江面上什么都不能看到,只有江的激怒的吼声,隐隐可以听见。有时我们和她一起行走,竟没有说一句话,但心中有什么相同的心事,又有何样相同的理想,使我们的心在沉默中更加靠近?
不知怎的,我想到我们和她不曾离开过。仿佛我们的视线可以透过那崖壁和苇丛,看见载她的木船沿着曲折的江流向前航行,即使通过击打礁石的激浪时,船身也很平稳。
我想到在今后战斗的道路上,没有谁能来羁绊她了。“我想,我可以做出我应做的事……我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她的话在我耳边响着,我想到她将在为全体人民解放的战斗事业中过着幸福的日子。
等到江上升起淡淡的薄霭时,我们才突然感到大家在这江滩上已经停留许久了。我和一位友人扶着那位老教授走上岸坡。在回去的一段路上,他没有说一句话。
(1947年1月14日上海《大公报》)
1979年9月23日,作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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