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教过我的老师有数十个,但我最难忘的是塾师。
1949年春天,我跟随父亲到了村上的阎家塾馆。
这是一座破落的庄院,四周翠竹葱茏,柏木森森,几棵大楠木树上鸟巢点点,晨昏雾起,鹤飞于天,鸟鸣在林,倒也幽静。书屋设在阎家大厅的东面,由篾笆夹隔而成。塾师姓王,据说是落魄的高中毕业生,新学、旧学都好。他,三十多岁,中等身材、蓄平头,穿灰布长衫,三尺长的叶子烟杆常作手杖。我们走进书屋,焚香点蜡,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前跪拜,塾师立刻拉起我,说:“不必行大礼,三鞠躬就可以了。”当他知道我的腿是因抗争一富家子弟的欺侮而被打伤致残时,慨然地说:“天下为公,谈何容易!”接着,他带我到一张书桌旁,递给我一部书,说:“你已修完高小六年级上期的功课,不必读‘四书’了,学《古文观止》吧!数学也不要丢!”
从此,我就在旧学、新学的交叉轨道上读书、背书、练字、演算。我不但没有忘却小学的功课,而且在古代散文名篇的熏陶下,领略了《陈情表》(李密),《祭十二郎文》(韩愈)的挚情,《出师表》(诸葛亮)的忠心,《岳阳楼记》(范仲淹)的忧乐……也许这就是我的“文学启蒙”吧!
塾师家在青石桥,离塾馆有十多里,他只好寄食在阎家。塾馆三十多名学生,除了按时交学米外,还在端午、中秋、重阳等节日,给他送些粽子、月饼、糟酒之类。按规矩,他要回赠学生一些香包的。由于师母不在这里,他便自制书笺,并针对性地题上诗句,送给我们。记得给我的书笺上,他写的是:“逆水行舟,功在不舍;残而不废,有志事成。”读着这些充满激情和鼓励的文字,我想起腿残后遭受到的嘲弄、白眼、耻笑,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塾师家境贫寒,加上子女多,生活非常困窘。因此,他对穷人总是怀着一腔的同情和热爱。记得一天下午,他应邀去写碑文,临走时要我们好好读书、练字。不料,他走后不久,龙卷风起,潘家晒在黑石河滩上的土纸,满天翻飞。不知谁喊了一声:“走,放风筝去!”于是,我们一起冲出书屋,在河滩上跳着、笑着、闹着。塾师归来时,气虎虎地凶了一顿,说:“潘家靠造纸为生,你们不帮助抢纸,反而助风为虐,恻隐之心安在?”
还有一次,仿佛是秋末的一天黄昏,保长带着乡丁冲进书屋,要抓一位刘姓同学的壮丁。塾师虎着脸,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说:“我的学生,谁也不准拉走!”保长陪着笑脸,说:“战事吃紧,上司命令扩大壮丁名额!”塾师不容分说,严肃地说:“政府不是明文规定,不准拉在校学生当兵吗?”
“王先生,那是指‘官学’,你这是‘私学’!”
“胡说!‘私塾’就不是学堂吗?苏东坡、杨升庵不是‘私塾’培养的吗?”塾师涨红着脸,手一挥:“走吧!”
第二天一早,刘同学没来上学,听说被乡丁抓走了。塾师沉默地吸了三支叶子烟后,站起来,在黑板上大书几个字:“苛政猛于虎!”然后就让我们学《礼记·檀弓》篇中关于“孔子过泰山侧”一文。
这年(1949)冬天,解放战争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塾师特别高兴。一天,他对我们说:“要解放了!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的‘王道’理想就要实现了。我教你们唱一首歌吧!”
塾师还能唱歌?我们感到新奇,都说:“要得!”
塾师在黑板上写下《锄草歌》,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喉咙,唱道:
手把锄头锄野草呀,
锄去那野草好长苗呀!
呀呼嘿,呀呼嘿,
锄去那野草好长苗呀,
呀呼嘿嘿呀呼呀嘿!
他,感情激动,声音宏亮、圆润,仿佛心都要跳出来似的。我们也扯破嗓子地唱,放学以后,“呀呼嘿嘿呀呼呀嘿”的歌声,还在广阔的田间村野上飘荡。
1950年春天,乡人民政府成立。塾师满腔热情,准备把塾馆办得更好。可惜那时实行单一的教育制度,塾馆停办。一天清晨,我上学后,书屋里异常寂静,大家不吭声,埋头写字,默默念书,不见塾师的影子。我正奇怪,秀成君哽咽着说:“先生回家了!他希望大家种田的种田,读书的读书,前途珍重!”
我望着空荡荡的书屋,想起塾师在这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想起他离开书屋时的苍凉心情,想起他对我们的谆谆教诲,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四十多年了,悠悠岁月总也抹不去我对塾师的思念,眼前常浮现他那蓄平头,穿灰布长衫,手拄叶子烟杆的身影;四十多年了,虽然我多次探询,终未见塾师一面,但他给我的“逆水行舟,功在不舍;残而不废,有志事成”的题词,在我艰难的生活道路上,始终在耳畔回响……
(1991年9月6日四川《教育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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