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子湾的桥上,在左边的石栏杆底下,有一个卖花生的。
除了雨天或者落雪的时候,不得不带着一顶破伞子,手挽着一个竹篮,跑东跑西的叫卖以外,他都是坐在那条石栏杆底下,地上铺了旧报纸,把花生分成一堆堆的,守候着主顾。
他很蠢,不大会兜生意,成天呆坐在那里,也不跟着人家尖着嗓子响亮地叫几声,简直像尊不开口的菩萨。
“三个铜子买一堆!”
看到有人在面前走过,有时他也动一动嘴唇,可是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到。他卖的花生并不算贵,可是在这儿,连吃花生也像成了过于浪费的闲食。因为生意清,坐着无聊,他不断的把花生分堆,有的六颗,有的八颗,也有的十颗;有几天他从家里带出来几百颗花生,分来分去的分到晚上,竟没有少去一颗。
附近全是穷得连饭也吃不起的江北人,他们蚂蚁似的麇集在小河上的小船里,成天运粪运煤运草纸,抽不出一点空闲。靠铁路,在那一片潮湿的洼地里,是他们住的鸽子棚,茅草屋顶,黄泥墙,飘飘摇摇的,经不起一阵风吹。火车飞过的时候,那些茅屋顶上就积上了一层煤灰。这些茅屋的管家妇,全丢了家庭上工厂去,她们的儿女却全在街头巷尾掘煤渣,拾废纸,捡破瓶破管,虽则有些还是穿红裤子的小子,在工作上却已不能小觑了。
这儿的龌龊尤其惊人,桥上街上公路上全是成天疾驰着公共汽车,野鸡汽车,扬起了满天的尘雾。小河蒸发着臭气。远远地,在那片荒芜了的矿场上,你还可以看到无数露天的茅厕,无数朝天的,发亮的屁股。
“三个铜子买一堆!”
有时他也比较大声的喊,想多挣几个铜子,结果,却是徒然的。他也曾减价,三个铜子卖十五颗,或者二十五颗只要四个铜子,但走过去的人只是望望,摇摇头,仿佛这几个钱,也是他们负不了的重担。他们全是贫苦而且匆忙的。如果有谁袋里时常放几个铜子,而且有暇站到桥上来剥花生壳,去花生衣,吃花生肉,那才是稀罕。
卖花生的一天坐着,一天闲着,像尊不开口的菩萨,有时却也闷得慌的找人家谈天:
“我真不懂为什么这样没有生意!”
“不吃花生倒没有什么,没有人剃头才奇哪!”
回话的是个头上盘着一根小辫子,耳朵上还挂着一只铜耳环的小子。他一早就带了一个安着面盆的木架子,带了从他父亲手上传下来的剃刀,耳刷子,到桥上来剃头,生意自然也是冷清得可怕。
“剃头吗?嗯,这些江北人也不见得需要这个!他们一年剃得几次头?你老兄真好想头——而且做你们这种鸟生意的,也实在太多!”
的确剃头的很多,到处都可以看到安着面盆的木架子旁边,坐着一样油腻,一样褴褛,一样身上疏疏落落地落满了黑头发的人。
“那末你的花生更没有人吃了。”“好像……却也不见得!……”
听到这沉闷的谈话,坐在不远的一条皮凳上面,一个成天笼着破袖子的补鞋匠,突然的插进来说:
“到我这儿来补鞋的人,也是很少呢。”
“那是当然的——”卖花生的很忧郁地说,“这儿江北人能够穿鞋子的根本不多!”
“可是……”
补鞋匠还想再说,仿佛要强辩似的,但他看到他们的忧郁的脸,也只得沉默了。其实他也明白的,在这个贫民窟里,不但吃花生,就是剃头补鞋子,也一样的是可以节省的浪费。
(1938年上海北新书局《稻粱集》)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