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京到下关的火车上,遇见一个朝鲜人和他的妻。他的面貌,和气中含着刚强,两道剑般的眉毛,时时露出英爽的气概。他的妻眉目清秀,年纪大约只二十三四。
夜深了,车儿仍不住隆隆地前进;车子里的乘客,都露着倦容,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在那里作旅行的梦;车窗的外边,黑漆漆的看不见一颗星斗,四面乌云堆积着,细雨丝丝,敲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虽也闭目养神,只为了这种种摧人心肝的雨声,弄得心烦意乱,无论怎么镇静,总是睡不着,无奈何只好睁开眼睛,对着那些乘客怔望,但是看着他们睡觉,更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躁!
行箧打开了。看着这本小说,觉得没意思;再看看那本杂志,也一样的没意思;加着不解人意的风雨,一阵阵大起来,啸啸呼呼的声音,更弄得寸心无主了!
他忽然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了,看见我那种寂寞怅惘的神气,便走过来,和我招手。他用英语和我说,“我很荣幸得见你,和你完全的同伙!”后来他又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告诉他,到了下关,以后要乘船到釜山,由釜山奔京城——他听了很惊喜地道:“呵!好极了!我也正要到京城去,我家就住在那里,”又指着那少妇说:“她是我的妻。”我们招呼了,就此谈论起来,岑寂的长夜,不觉得过来一半了。
我们越说越投机,后来渐渐谈到他们的国家的问题上来,不过这问题,是不能在车上任意说的,因而我们两人都拿出笔记本来,接续着笔谈起来!
“去年独立运动经过情形怎么样?”
“唉!可怜!竟死了我们的同胞十万人……但朝鲜人总不只十万……”
“你们今后的宗旨怎么样呢?”
“女士!我不瞒你说,我尝受铁窗铜栏的监狱生活,已经四次了!最近一次,共关了四年,在那些满面泥垢、容貌憔悴的囚徒当中,我渐渐和他们握手,作了最好的朋友,他们也觉悟,今后所应作的事情,就是求最后的光荣……
“去年四月间,我的刑期满了,我乃得看见天日,然而我更相信:未了的残生,除了求恢复人格——最后的光荣——是我们唯一的宗旨了!”
“你们不打算恢复你们的国权吗?”
“朝鲜同胞所受的痛苦,是意志的不自由,是个性的被戕贼,朝鲜现在所需要的,不是那万恶的威权,只是人类应有的自由,恢复国权——有名无实的国权,于我们的前途是没有什么利益的。”
“你们的计划有把握吗?”
“详细的计划,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至于我们的决心,就是恢复我们的人格自由。女士!你知道吗?现在的朝鲜人,在世界上没有希望,没有生趣!精神的粮食,早就干竭了!前途的微光,早就销灭了!
“这不足轻重的形骸生活,不久我们都要为‘最后的光荣’而牺牲了——朝鲜有志的人,若果能作一个为朝鲜民族恢复人格的流血志士,便是朝鲜人唯一的光荣和希望了!”
“你们觉得现在世界的趋势是怎么样?”
“不必问趋势如何,我们知道,在这种灰色生活的旗帜下的世界,无论他表面的高调是唱得如何响亮,或者是已登了天国,而实际受残害的民族,仍不能自然的由虎口里解放出来,我们对于这种的环境,只有抱绝大的牺牲去奋斗,朝鲜人是不怕死的!”
他正要再往下写,有几个乘客已经睡醒,他们多事的张望,不得不打断了我们的笔谈。他叹息了一声,仍慢慢地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我无聊赖,只隔着窗子往外看。满天阴霾,雨还是不住地向下洒,淅沥的雨声,和隆隆的机声,互相应和!凄苦的调子,使我脆弱的心,又受一层打激的悲苦了!
(1922年《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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