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王隐君·〔清〕龚自珍》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清〕龚自珍

 

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也,益不能忘。

春日出螺蛳门,与轿夫戚猫语。猫指荒冢外曰:“此中有人家。段翁来杭州,必出城访其处,归不向人言。段不能步,我舁往,独我与吴轿夫知之。”循冢得木桥,遇九十许人,短褐襮日中。问路焉,告聋。予心动,揖而徐言:“先生真隐者。”答曰:“我无印章。”盖“隐者”与“印章”声相近。日晡矣,猫促之,怅然归。

明年冬,何布衣来谈古刻,言:“吾有宋拓李斯琅玡石。吾得心疾,医不救。城外一翁至,言能活之,两剂而愈,曰:‘为此拓本来也。’入室径携去。”

他日,见马太常,述布衣言。太常俯而思,仰而掀髯曰:“是矣!是矣!吾甥锁成尝失步入一人家。从灶后户出,忽有院宇,满地皆松化石。循读书声速入室,四壁古锦囊,囊中贮金石文字。案有《谢脁集》,借之,不可,曰:‘写一本赠汝。’越月往视,其书类虞世南。曰:‘蓄书生乎?’曰:‘无之。’指墙下锄地者:‘是为我书。’出门遇梅一株,方作华。窃负松化石一块归。”

若两人所遇,其皆是与?

予不识锁君。太常、布衣皆不言其姓。吴轿夫言仿佛姓王也。西湖僧之徒取《心经》来言是王老者写。参互求之,姓王何疑焉。惜不得锄地能书者姓。

桥外大小两树倚依立:一杏,一乌桕。

 

——《龚自珍全集》

 

〔注释〕 外王父段先生:指清代著名学者段玉裁,江苏金坛人;所著《说文解字注》,对汉字研究有重大贡献。 《心经》:佛教经典,通行汉文本系唐玄奘译述,计二百余字。 宋拓李斯琅玡石:意谓李斯所书琅玡台刻石的宋代拓本。琅玡石为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巡行时登琅玡台所立记功刻石,字体为小篆,相传为丞相李斯手书;残石现陈列于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

 

《记王隐君》写的是一位真正的隐士。这位隐士很有学问,也很有才能,然而他并不以此作为资本,去谋求功名富贵,而是遁迹山林,韬光养晦,甘心使自己默默无闻,老死不为人知。这样的隐士,与封建社会中那些伪装隐居以求利禄的文人相比,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请看作者是怎样写这位隐士的。

一开头,作者写他自己两次得见同一个人写的字。先是在外祖父段先生家的废纸篓中见到一首诗,这首诗的非凡功力和写的一笔好字,使他“不能忘”。随后又在西湖僧人的经箱里面见到《心经》抄本,写的字竟然和那首诗上的一样,使他“益不能忘”。这里并没有正面写隐士的为人行事,只是通过作者两次见到的字和两个“不能忘”,就紧紧地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你看这人作得一手好诗,却写来随随便便地丢到了废纸篓中,别人见了也不当它一回事;再说这人又写得一笔好字,却满不在乎地去替和尚抄经书,那和尚也一点不看重他,竟然让蠹虫把经书咬得不成样子了。——难道世间真有这样作践自己的人吗?

接着作者叙述了三件事。这三件事并不是同一时间同一场合发生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联系的,然而读者却透过模糊的视线,分明瞧见处处有一位隐士在。

第一件。作者春日出螺蛳门,从轿夫口中得知,荒冢外有人家,段翁每次到杭州来,必定要坐轿出城到那里去访问,而且从来不向别人说起这件事。这就引起了作者很大的好奇心,因为作者的外祖父段先生是当时很有名望的大学者,段先生秘密访问的人必定是个非凡之人,于是决定前往探视一番。可是,“循冢得木桥”,桥外竟是一片荒凉,只遇着一位九十来岁的老翁“短褐襮日中”,也不知这位老翁是真聋还是假聋,虽然见了面却无法与之交谈,最后只得在轿夫的催促声中怅然返回。

第二件。第二年的冬天,何布衣对作者谈起一位老翁为他治病的事。原来何布衣患心病,很严重,群医束手无策。布衣家藏有李斯琅玡台刻石的宋代拓本,一次,有一位老翁从城外来,声称能救活他的命,果然“两剂而愈”;事后老翁明说是为那拓本而来,“入室径携去”。

第三件。作者某日见到马太常,谈起那位为何布衣治病的老翁,马太常叫后,猛然想起外甥锁成无意中闯入一户人家的事。锁成来到那人家的后院,只见“满地皆松化石”,再“循读书声速入室”,又见“四壁古锦囊,囊中贮金石文字”。案上有《谢脁集》,锁成向主人求借,主人答应抄写一本相赠,过了一个月去取,看那笔迹就像唐代书法家虞世南的字。

作者行文至此,总共写了他所见到过的两幅字和他所听说过的三件事,末尾用“参互求之,姓王何疑焉”作结,说明段先生废纸篓中诗的作者,西湖僧经箱中《心经》抄本的书者,段翁每次到杭州来必定要出城去访问的人,何布衣所谈的为拓本而来的良医,锁成所见的爱好古物的硕儒,实际都是作者见过一面的那位九十来岁的耳聋老翁,也就是王隐君。尽管作者并不真正地认识和了解王隐君,甚至连他的姓也是“参互求之”推想的,但是通过上面的叙述,不仅显示出王隐君的博学多才,而且把他的性格、趣味、神采、风韵都表现出来了。真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啊!

“名可闻而身不可见,德可仰而形不可睹。吾而今而后,知先生人中龙也。”这是晋代酒泉太守马岌赞扬隐士宋纤的话。龚自珍笔下的王隐君,不正是这样一位“名可闻而身不可见,德可仰而形不可睹”的“人中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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