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扬州清明,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虽家有数墓,日必展之,故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监门小户,亦携殽核纸钱,走至墓所,祭毕,席地饮胙。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靓妆藻野,袨服缛川。随有货郎,路旁摆设骨董古玩并小儿器具。博徒持小杌坐空地,左右铺衵衫半臂、纱裙汗帨、铜炉锡注、瓷瓯漆奁,及肩彘鲜鱼、秋梨福橘之属,呼朋引类,以钱掷地,谓之跌成,或六或八或十,谓之六成八成十成焉,百十其处,人环观之。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
——《陶庵梦忆》
〔注释〕 饮胙(zuò):即吃喝。胙,本指祭祀用的肉食,此处用作动词。 袨服缛川:指黑色的礼服遍及河川、桥头。“缛”与上文的“藻”均作动词用。 衵(nì)衫:即内衣。衵,贴身衣。 张择端:北宋画家,字正道,东武(今山东诸城)人。早年游学于汴京,徽宗时供职翰林图画院,工界画宫室,尤擅舟车、街市、桥梁、城郭。他的《清明上河图》描写了汴京清明时节繁盛、热闹的广阔景象,是美术史上有重要历史价值的风俗画杰作。
我国古代人民特别重视清明节,因为它是一个春天的节日,也是一个播种希望的节日。人们盛装艳服,“踏青”、“祭扫”,就连长久禁闭闺中的妇女也能得到一次郊游的机会,到桃红柳绿、芳草如茵的大自然中去呼吸一下春天的气息。
张岱客居扬州,亲睹扬州清明盛况,不能不为其感染。他舒笔描绘,铺陈扬励,情调洒脱,不啻为一幅用美文描绘的《清明上河图》长卷。
扬州清明,全城毕出,家家上坟,户户祭扫。大街小巷,桥头郊野,到处是络绎不绝的人群。这里有“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的清明节气氛,又有“监门小户”,祭扫后“席地饮胙”的情景。从钞关至平山堂,“舒长三十里”,可谓遥遥迢迢。钞关,在扬州旧城。李斗《扬州画舫录》:“自旧城东南角起,折而南,循运河而东,折而北,复折而西,极于旧城之东北角止,东与南北三面,约八里有奇,计一千五百四十二丈。门七,曰挹门,曰钞关。”南门,位于旧城正南,即安江门,又叫镇淮。古渡桥以石为之,距南门不远。“南门马头在响水桥下,市河出头钓桥北岸,循城南岸。沿中埂下岸,至古渡桥”(《扬州画舫录》卷七《城南录》)。天宁寺位于新城拱宸门外,为“扬州八大刹”之首。至于位于蜀冈之上的平山堂,更是扬州引人注目的名胜古迹。《扬州画舫录》卷十六《蜀冈录》有云:“今蜀冈在郡城西北大仪乡丰乐区,三峰突起:中峰有万松岭、平山堂、法净寺诸胜。”李斗还引《寰宇记》说:“宋庆历八年二月,庐陵欧阳文忠公继韩魏公之后守扬州,构厅事于寺之坤隅。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名曰‘平山堂’。寄魏公书有云:‘平山堂占胜蜀冈,一目千里。’谓此。”在这样广阔的画面上,作者只着“靓装藻野,袨服缛川”八个字,谓整个郊野、河川,均为鲜衣艳裳所晕染,亦为黑色的礼服所点缀。这就如同在明媚鲜妍的春的背景上,点染以不同的色块,整个画面更加明快、诱人。
张岱观察生活细致入微,又多奇思妙想,善于将独特的感受形诸于传神入化的细微末节之中,尤擅以简捷的文字构成画面。他写货郎、商贾、博徒、名妓、浪子、僧人以及说书瞽者、稚童婢媵,更写宦门闺淑、如云仕女,无不神情酷肖,无不姿态横生。每句都是一幅跃动的画面,组组画面又彼此映衬,连缀成长卷巨幅。文中以四字句排比,间或杂以多字句以错落之,不仅意境叠出,读来顿挫抑扬,声韵优美,几不异于一篇洋洋洒洒之“游春赋”。
他写人群:“百十其处,人环观之”;“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所谓“鱼贯雁比”,各色人等,林林总总,分明一幅扬州风情之风俗画。
他又写春景:“长塘丰草”、“茂林清樾”;“日暮霞生,车马纷沓”……乱煞年光,无处不飞悬,俨然一卷生机盎然的春色图。
他以为扬州之清明,只有西湖之春、秦淮之夏、虎丘之秋,“差足比拟”。又以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相比,给人一个完整的艺术印象,强调了其艺术的构思仿佛于长卷之构图。
与笔记杂纂类记载清明的文字相较,张岱此文的文学性显得强烈得多,艺术趣味也浓厚得多,除民俗史料价值之外,它在文学史上也是独标异格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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