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口号遍谢弥天大人谬知我者·金圣叹
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
圣叹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
这首诗是圣叹《绝命词》的第三首,诗题中之“弥天大人”,是指普天下赏识他的有德行的高尚之人。《易·乾》云:“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孟子》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临别”,意谓临刑之前向大家告别。圣叹于惨祸临头之日,在口号诗中想到的有两件事:一件是自己已刊行和未及刊行的几种才子书,他感谢那些不远万里寻求圣叹书的人。另一件是以儿子金雍(字释弓)向天下有德之人相托,儿子是个“真正的读书种子”,请求“知我者”青眼看待。人在最惨痛的时刻,所吐露的正是自己那份最凄楚的心声,圣叹以五十四岁之年,向大家诀别,他的毕生心事,也尽在此两事之中,显然本诗更含有“托孤”之意。圣叹平昔之为人,本属倜傥不羁,傲岸不群之士,尝有玩世不恭的态度,现在遭逢冤狱,身临绝境,自然有“人生到此,天道难论”之叹,所以在诀别族兄和儿子之后,留下这首感谢“弥天大人”及“谬知我者”的口号诗。
口号诗的前两句“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对于那些赏识他喜读其书的人,他殷殷致意。他认为这些读者是正直的,不因他的罹祸遭冤而改变爱读圣叹书的态度,故诗题中以“弥天大人”及“知我者”称之。后两句:“圣叹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意谓圣叹已罹杀身之奇祸,圣叹本是“鼠肝虫臂”之身,辞世之后,只留下读书种子金雍,也许在他死后,金雍能够致力于他所未竟的事业,所以劳累诸君,另眼看待。(“青眼”,表示重视。《晋书·阮籍传》:阮籍不拘礼教,能为青自眼,其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表示轻视。嵇康赍酒挟琴来访,籍大悦,乃对以青眼。其事亦见《世说新语·简傲》注。)圣叹在致其族兄金昌一信中说:“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话茸。”他的《绝命词》三首,正是用自已的生命作了最惨痛的实践。人们为什么万里来寻圣叹书?正是因为他所批的才子书,往往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得作者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他评《水浒传》,《水浒传》因他而扩大影响,他也因《水浒传》之评而名满天下。他评《西厢记》,使大团圆的《西厢记》,变成震撼人心的古典悲剧,更使读者、观众对莺莺、张生这一对在封建制度压迫下不能成为眷属的青年,永远给予深挚的同情。这和《水浒传》以卢俊义的一梦作悲剧性的结局,如出一辙。尽管由于历史的阶级的局限,他在批语中杂有一些封建的唯心主义的糟粕,但是应当说成绩是主要的。他顾惜这些书,确实因为在这些书中,他付出了和他生命相等的代价。所以在《绝命词》中,他一再提到这些书,提到自己留下的读书种子——金雍。他希望金雍能受到人们的青睐,能填补他未了的心愿。而他唯一的儿子金雍,也因圣叹之狱,远戍宁古塔(一说戍地为辽东),仅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以赂主者暂得南还。刘廷献《广阳杂记》称其曾从金释弓(金雍,字释弓)问《庄子》定本,则知此读书种子,虽在流放期间,尚从事研究工作,圣叹有知,当于泉下为之惨然一笑,而《庄子》一书,正是圣叹所奉为才子书的第一种。
圣叹之称《史记》,谓“史公发泄一腔宿怨,所以于《游侠》、《货殖》诸传,特地着精神。并说“一部《史记》只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史公一生著作之本旨。”《水浒传》则不然,“施耐庵本无宿怨可泄,第以饱暖无事,见史有‘宋江三十六人’句,喜其足供挥洒,遂借题弄墨,写出自家锦心绣口,故是非不谬于圣人。”其批《西厢记》,“只讲文情,不讲曲谱”,明知后四出为关汉卿续,实非王实甫本,亦“略示轩轾,不加删削。”他以奇特之见解,批文章之妙处,别作奇警新熟字以为命名,如一本一折,原名“遇艳”,改为“惊艳”。二本三折,原名“负盟”,改为“赖婚”,四本二折之“说合”,改题“拷艳”,都极为精彩。并指出《西厢记》之文辞,“有烘云托月法、移堂就树法,月渡回廊法、起倒变动法、……《水浒传》有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背面铺叙法、大落墨法、欲擒故纵法……”凡此类皆画龙点睛,金针随度,发前人所未发,故其书问世,不胫而走,《绝命词》中所谓“万里来寻圣叹书”,并非夸张之语。今传之第五才子《水浒传》、第六才子书《西厢记》,都是近三百年来最受读者欢迎因而翻印最多的版本,并为京剧及其他剧种有关《水浒传》及《西厢记》诸种剧目之依据,这是由于金批提高了旧本的思想性,不管评论者如何批判金圣叹的主观意图,甚至有些冬烘文人学者,指责他的书是“倡乱”、“诲淫”之作,但总不能否认他清除了旧本宣扬“夫荣妻贵”、“衣锦还乡”、“荣膺皇封”的封建传统观念。使人遗憾的,是圣叹其他几种才子书,如《庄子》、《离骚》、《史记》,都未能镂板行世。他的儿子金雍,也因流放远戍,未能完成他的遗愿。而在籍没、流放之中,这几部书稿可能也都失落了。金雍虽然也遇到一些人对他青眼,但在流放而后,也不过是“苟全性命”而已,读这首“临别口号”诗,不禁使人为之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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