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彩云曲·樊增祥
纳兰昔御仪鸾殿,曾以宰官三召见。画栋珠帘霭御香,金床玉几开宫扇。
明年西幸万人哀,桂观蜚廉委劫灰。虏骑乱穿驿道走,汉宫重见柏梁灾!
白头宫监逢人说:庚子灾年秋七月。六龙一去万马来,柏灵旧帅称魁杰。
红巾蚁附端郡王,擅杀德使董福祥。愤兵入城肆淫掠,董逃不获池鱼殃。
瓦酋入据仪鸾座,凤城十家九家破。武夫好色胜贪财,桂殿秋清少眠卧。
闻道平康有丽人,能操德语工德文,状元紫诰曾相假,英后殊施并写真。
柏灵当日人争看,依稀记得芙蓉面。隔越蓬山十二年,琼华岛畔邀相见。
隔水疑通云汉槎,催妆还用天山箭。彩云此际泥秋衾,云雨巫山何处寻?
忽报将军亲折简,自来花下问青禽。徐娘虽老犹风姿,巧换西装称人意。
百环螺髻满簪花,全匹鲛绡长拂地。雅娘催下七香车,豹尾银枪两行侍。
钿车遥遵辇路来,罗袜果踏金莲至。历乱宫帷飞野鸡,荒唐御座拥狐狸。
将军携手瑶阶下,未上迷楼意已迷。骂贼还嗤毛惜惜,入宫自诩李师师。
言和言战纷纭久,乱杀平人及鸡狗。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
胠箧休探赤仄钱,操刀莫逼红颜妇!始信倾城哲妇言,强于辩士仪秦口。
后来虐婢如蝮虺,此日能言赛鹦鹉,较量功罪相折除,侥幸他年免缳首。
将军七十虬髯白,四十秋娘盛钗泽。普法战罢又今年,枕席行师老无力。
女闾中有女登徒,笑捋虎须亲虎额。不随槃瓠卧花单,那得驯狐集金阙。
谁知九庙神灵怒,夜半瑶台生紫雾。火马飞驰过凤楼,金蛇舕舑燔鸡树。
此时锦帐双鸳鸯,皓躯惊起无襦袴。小家女记入抱时,夜度娘寻凿坏处。
撞破烟楼闪电窗,釜鱼笼鸟求生路。一霎秦灰楚炬空,依然别馆离宫住。
朝云暮雨秋复春,坐见珠槃和议成。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
从此茫茫隔云海,将军颇有连波悔。君王神武不可欺,遥识军中妇人在。
有罪无功损国威,金符铁券趣销毁。太息联邦虎将才,终为旧院蛾眉累。
蛾眉终落教坊司,已是琵琶弹破时。白门沦落归乡里,绿草依稀具狱词。
世人有情多不达,明明祸水褰裳涉。玉堂鹓鹭愆羽仪,碧海鲸鱼丧鳞甲。
何限人间将相家,墙茨不扫伤门阀。乐府休歌杨柳枝,星家最忌桃花煞。
今者株林一老妇,青裙来往春申浦。北门学士最关渠,西洋丛谈亦及汝。
古人诗贵达事情,事有阙遗须拾补。不然落溷退红花,白发摩登何足数。
樊樊山为近代名士,其所作最著名者,为晚清时的前、后《彩云曲》。彩云,即近代名妓赛金花,本名傅彩云,初在苏州当清倌人(不陪寝的妓女),年十四,被状元出身的苏人洪钧纳为妾,同年随洪出使欧洲,三年后复随之归。洪殁,傅彩云到上海为妓,一时艳名大炽,名流争以一睹“状元娘子”风采为幸事。光绪二十五年(1898),樊山居北京,闻说其事,曾为作《前彩云曲》,为时传诵。其后,傅彩云北上天津开设妓院,易名赛金花。庚子之乱中,她辗转逃到被八国联军占领的北京,因能德语,结识了联军总司令、德国元帅瓦德西,并为德军征购军粮,但也做过一些制止德军淫掠的好事。联军退兵后,彩云留京操旧业,因虐妓致死下刑部狱,明年押送回原籍苏州,逾年又到上海为娼。这段经历,则为樊山《后彩云曲》所记。诗前原有序,今略。
庚子国变,为中国近代史上头等大事,若彩云者,又是这一大事件中引人瞩目的风云人物;对于此事此人,形之于诗,以诗证史,此固诗家不可辞之责任;樊山为一时才子,又有《前曲》载人口碑,亦是作此诗的当然人选。这些,都是略无疑问的,需要作问的是,对于重大事件中的重要而又具特殊身份的人物,该以何种心情、取何种姿态来描述之呢?是试图借赛金花的遭际,来反映国变前后的史实、从而使诗成为一具有严肃主题的作品呢?还是因为主人公是一时名妓,便笔墨涉于香艳乃至猥亵、从而冲淡作品所应具有的严肃性呢?
樊山以他的《后彩云曲》,明明白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具有正统教养的士大夫,樊山对于出身风尘的傅彩云,表面上是极为厌弃、轻蔑、不屑的,在本诗的序中,樊山再三以“淫鸨”、“荡妇”、“祸水”等恶语相加,并称:本来同事们请他续作此曲时,他认为彩云“何足更污笔墨”,已不值一写;之所以写本诗,是因为彩云还做过“稍止淫掠”的好事,“此一事足述也”,另外,因为她与瓦德西“秽乱宫禁”,招致瓦氏回国后被德皇“褫谴”(按:此事实属虚妄),这一节亦可以为出入妓院的“中外文武大臣”之鉴;综之,“此诗著意庚子之变,其他琐琐,概从略焉”,云云。然则从诗序上看,樊山结撰此诗的主旨,乃是述说庚子事变的重大题材,非为彩云一人而作。由此,后世论者,亦有将本诗誉为“诗史”,拟之以白居易《长恨歌》和吴伟业《圆圆曲》者。
但是,樊山毕竟不是一位严肃诗人,而只是一个惯于谈风说月的风流才子(其晚节又沦为狎客式的人物),所以,在他的号称“著意庚子之变”的本诗中,又有不少体现出封建文人士大夫的庸俗情趣的笔墨,或采纳流言,有意渲染,或语涉淫秽、且以此自喜,从而迎合了某种低级趣味,也贬低了作品自身的品位,紊乱了作品的主旨。本诗出后号称洛阳纸贵,名噪一时,有其成功方面的原因,也有其合乎庸俗口味的原因,这一点,也是今之赏玩本诗的读者所不可不预为留意的。
诗的正体,大致敷衍序意而成,与诗序相表里,内容上可分为六节:第一节是庚子事变、联军入城的大背景,第二节写瓦、赛相逢,第三节写彩云的“稍止淫掠”之功,第四节写瓦、赛的“秽乱宫禁”之罪;第五节写所谓瓦氏的得罪,第六节写彩云的下场并申说本诗的主旨作意;中间四节,是诗的主体部分,首尾二节,可视为诗的引子和尾声。
自“纳兰昔御仪鸾殿”到“桂殿秋清少眠卧”为诗的第一节,因为诗中瓦、赛之交发生的地点,是在北京西苑的仪鸾殿,故诗就先由此起笔。樊山自述,他曾以地方官的身份,三次到仪鸾殿受慈禧太后召见,见识过那里的画栋珠帘、金床玉几。不料,明年庚子,慈禧仓皇西走西安,八国联军直入京师,烧杀淫掠,宫殿亦被毁坏。因德国公使克林德系死于清兵枪下,故瓦德西遂被推为统帅,他催动“愤兵”即一心为克林德复仇的德军入城肆意杀掠,自己则住进了仪鸾宝殿。这个好色的武夫,不久就耐不住秋殿清冷,思欲物色淫乱的对象了。
自“闻道平康有丽人”到“入宫自诩李师师”为第二节,赛金花登场了。这位平康丽人,有着不寻常的身世,她曾是状元娘子、充作公使夫人,曾与英皇维多利亚合过影、曾在柏林以美色惊动时人——自然,瓦德西亦在其列。最要紧的是,她“能操德语工德文”,最合适侍从德国元帅;而且她此时正寂寞衾寒,也需寻人作伴、以慰云雨之思。于是乎,两个孤男寡女一拍而合,一个是折简亲笔相邀、两行卫队相迎,一个是螺髻鲛绡为饰、细马香车而至。在分手二十余年之后,瓦德西又在大清的宫殿中,将赛金花拥于宝座之上,大约也算了却了一桩夙愿。对于赛金花的委身瓦氏,樊山的评论是:她全不及骂贼而死的毛惜惜、也不如李师师的入宫受封、毕竟还受之于汉家皇帝,同为妓女,赛氏又是妓中最下乘者!
自“言和言战纷纭久”至“侥幸他年免缳首”为第三节。在联军占据北京、“和议”尚未达成之际,洋兵在城中杀人越货、横行无忌。目睹此情的赛金花,总算还有点国人的良心,凭着她的流利德语、巧言利口,竟也说服了一些侵略军停下抢劫之手、放下淫逼之刀。这一节,令樊山也不由叹服,其评论是:赛氏这番功劳,可折委身敌酋之罪,其于敌退后幸免一死,盖原于此。
自“将军七十虬髯白”至“依然别馆离宫住”为第四节,是诗的“精采”部分,樊山开始管不住自己的笔了,他以某种不可名状的心理写道:此时瓦氏年已七十,虽能在普法战争中大显威风,此际在床上“行师”却疲软无力;全赖盛年力壮的赛金花捋之、亲之,两人始得遂其好事。但在大清宫殿里行此事,终究不免触怒了列祖列宗的神灵,仪鸾殿夜半火起,烈焰如火马金蛇,熊熊围住了宫殿。被大火惊起的赛金花,赤裸着雪白的身子忙找出路;而同样是不着寸缕的瓦氏,则在惶急中抱住她跳窗而出,狼狈地脱出了火海。转眼之间,赫赫仪鸾殿就化成了灰烬,瓦、赛二人,只得别觅栖宿之所了。这一节,是全诗的重心,大概也是最让樊山费心思之处;但是,如此惊险的场面,如此难得的一幕,樊山却破例没有评论——也许,他虽然大着胆子写出了那肉光摇曳的情景,却终究没有勇气自作后再加自评吧?
自“朝云暮雨秋复春”至“终为旧院蛾眉累”,为第五节,瓦氏虽沉溺于云雨之欢中,但“和议”即辛丑和约达成后,他即奉命归国,从此与赛金花相隔云海、不复相见了。对于瓦氏的“受谴”,樊山不免也有循例的评语,不过那只是一句常套——女人是祸水——而已。
自“蛾眉重入教坊司”至篇末“白发摩登何足数”为第六节,樊山先记述了赛金花的末路:先是重开妓院,次是入狱回籍,最后以色衰之身落魄沪上。然后,他就告诫世人:女人是“祸水”,最能勾引人,无数将相达官,不论是“玉堂”文臣如洪钧,还是“碧海”武将如瓦氏,都为其所引诱,丧失名誉、有累家声,因此,世人都要以赛氏为鉴,切莫为桃花运所误——这就是樊氏自命的诗之主旨,他还在篇末假撇清地说,自己对赛氏“关情”,乃是为了拾史之阙、补史之遗,不然,他才不会为这种过时的娼妓浪费笔墨呢!
本诗的艺术特色,郭延礼《近代六十家诗选》总结为“婉丽畅达,音韵铿锵,工于设色,巧于隶对”,所言殆是。诗在布局上,首尾、转接,均有可观。开首自称“宰官”,结尾自称“北门学士”,以自己所见起,以自己所论终,首尾有呼应之致;诗由庚子之乱起述,而借一“擅杀德使”,自然引入德帅,又以赛氏之“能操德语”,自然过渡到瓦、赛相逢,这些,都是转接上的委婉巧妙之处。在用韵上,诗大抵四句或八句一换韵,但也有交叉用韵者。如第五十四句与第五十八句“妇”、“鹉”同韵,而第五十六句与第六十句则“口”、“首”同韵;第六十二句与第六十六句押“泽”、“额”二韵,而第六十四句与第六十八句押“力”、“阙”二韵。如此韵声交叉环回,确能收到“铿锵”之效。在色泽上,本诗尤觉斓斑夺目,即如那“精采”的一节,诗人的用心虽不足称雅,但在“紫雾”、“火马”、“金蛇”等一片金紫火红之中,忽然腾起“皓躯”一条,闪出白光一道,其色彩对比确实强烈,其处理手法确实巧妙之至。此处如是,他处亦可类推。“工于设色”虽不仅指色泽,但亦可由色泽所设之工,推及其他。在隶事用典上,本诗亦多有可举者。如毛惜惜骂贼,本与赛金花媚敌恰成对照、全不相类,诗人却假设赛氏将“翻嗤”毛氏,二者便得以联系;而李师师入宫,与赛氏入宫形似,但李所侍奉乃汉主,赛所侍奉乃敌酋,故一言其“自诩”,即可见赛较之李师师侍昏君更不如。一“嗤”一“诩”,赛氏媚敌之心思毕现,樊山在此,可谓工于诛心。又如“今者株林一老妇,青裙来往春申浦”,谓赛氏年老色衰,服饰无复华丽,在沪上仅得青裙,字面上亦通顺达意;但青裙二字,实又暗用李师师在宋南渡后沦落,白发青裙、就檐溜濯足之典。此处用典,含而不露,又极切合赛氏此际遭遇,真妙味无穷。在对仗上,全诗凡一百十二句,对仗句占三分之一,其中亦多工对可摘。至于“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白门沦落归乡里,绿草依稀具狱词”等联,非但对得工整,其色彩词亦相映成辉,更绝妙的是,二联出句都是地名,接句则都是特殊场所(青楼为妓院,绿草指狱中草,此谓监狱),真称奇语。
总之,樊山为诗主清新博丽,《后彩云曲》正印证了他的主张,体现了他的诗歌特点,就诗歌艺木而言,本诗实大有可取、可赏之处,还不仅仅是“并非一无是处”(郭氏语)而已。
本诗在叙事上,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许多地方或仅凭耳食,或不合史实。对这个问题,须作具体分析。有些错误,恐怕是樊山有意为之。如瓦氏退兵,未必走红海,赛氏回籍,是苏州而非白门(南京);这些,樊山未必不知,但为了构成前述佳对,就不能不迁就了。又如杀死德使的,其实是端王的神虎营士兵,而非董福祥的甘军,樊山大约是为了巧用下文的“董逃”一语,才作此迁就的(“董逃”是乐府题名,原指董卓逃跑,这里借以指董福祥“护驾”出逃,甚巧)。有些错误,大概是海外传闻之讹,如彩云之与英皇合影、瓦德西之受德皇严谴;虽前者无关宏词,后者则有美化侵略者之嫌,二者意义上有所不同,但要之是樊山轻信流言,非其自造并且铺张所致。但有些耳食、误传,则显然是樊山亦明知流言不实,却出于某种庸俗情趣,有意言之凿凿、着意夸陈,以迎合时人同样庸俗的小市民口味。瓦、赛关系在诗中的描绘,即是这种情趣的体现。庚子时瓦、赛有否寝席之事?最引人瞩目的是仪鸾殿失火,二人有否赤身出奔这一幕?这几个问题,近人虽有争议,但作《赛金花本事》的名流刘半农、商鸿逵,作《赛金花外传》的曾繁,及杨云史等人士,均力白实无其事。而樊山本人对此事,据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载:“所述仪銮殿火,瓦、赛裸而同出云云,余尝叩之樊翁,谓亦仅得之传说。”既是如此,那么,樊山将“传说”之词,在本诗中添油加醋、津津乐道,将二人的私通之事,裸奔之景,写得既逼真、直露,又芜秽不堪,(按“枕席行师老无力”句,因古人把男女交媾比作战场争锋,乃是常套,故此句是显言而非隐言;至于“皓躯惊起无襦裤”句,直露尤甚,所以樊山在此句下加了全诗唯一的夹注:“见古乐府”。似乎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此等语句竟出自己手。但全诗中“见古乐府”的词句甚多,樊山此注,真欲盖弥彰也)则其个人趣味如何、甚而可究到其人品如何,都是不问而知的了。故近人瑜寿作《赛金花故事编年》,直斥樊山之句是“臭名士侮蔑赛氏的典型恶札”、是出于“下流的动机”,亦不能算言过其实。据齐如山《关于赛金花》载:“一次,跟樊先生谈天,我偶问到他的《彩云曲》,他赶紧说是游戏笔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窥其意,似不欲人再说,大有后悔之意”。樊山“后悔”的原因虽不可知,但若说是为自己在处理瓦、赛公案的笔墨时暴露了低级趣味而后悔,这大概是最合情理的推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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