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戒
（北宋）黄庭坚
【原文】
庭坚自丱角[1]读书，及有知识，迄今四十年。时态[2]历观，谛见润屋封君[3]、巨姓豪右[4]、衣冠世族[5]，金珠满堂。不数年问，复过之，特见废田不耕，空困[6]不给。又数年复见之，有缧绁于公庭者[7]，有荷担[8]而倦于行路者。问之曰：君家曩时蕃衍盛大[9]，何贫贱如是之速耶？有应于予曰：嗟乎！吾高祖起自忧勤[10]，噍类[11]数，叔兄慈惠[12]，弟侄恭顺[13]。为人子者告其母曰：无以小财为争，无以小事为仇，使我兄叔之和也。为人夫者告其妻曰：无以猜忌为心，无以有无为怀。使我弟侄之和也。于是共卮[14]而食，共堂而燕[15]，共库而泉[16]，共廪而粟[17]。寒而衣，其幣[18]同也；出而游，其车同也。下奉以义，上谦以仁，众母如一母，众儿如一儿，无尔我之辨，无多寡之嫌，无私贪之欲，无横费[19]之财，仓箱共目而敛[20]之，金帛共力而收之，故官私皆治，富贵两崇[21]。逮其子孙蓄息[22]，妯娌[23]众多，内言[24]多忌，人我意殊[25]，礼义消衰，诗书罕闻，人面狼心，星分瓜剖[26]，处私室则包羞[27]自食，遇识者则强目同宗，父无争子[28]而陷于不义，夫无贤妇而陷于不仁，所志[29]者小而所失者大……庭坚闻而泣曰：家之不齐遂至如是之甚，可志此以为吾族之鉴[30]，因为常语以劝焉，吾子其听否？昔先猷以子弟喻芝兰玉树生于阶庭者[31]，欲其质[32]之美也；又谓之龙驹鸿鹊[33]者，欲其才之俊也。质既美矣，光耀我族，才既俊矣，荣显我家，岂有偷取自安而忘家族之庇乎？汉有兄弟焉，将别也，庭木[34]为之枯；将合也，庭木为之荣。则人心之所叶[35]者，神灵之所祐也。晋有叔侄焉，无间[36]者为南阮之富，好异者为北阮之贫，则人意之所和者，阴阳之所赞也。大唐之间，义族尤盛张氏，九世同居，至天子访焉，赐帛以为庆。高氏七世不分，朝廷嘉之，以族闾为表[37]……虽然皆古人陈迹而已，吾子不可谓今世无其人。鄂人咸宁有陈子高者。有腴田五千，其兄田止一千，子高爱其兄之贤，愿合户而同之。人日以五千膏腴就贫兄，不亦卑乎？子高曰：我一房尔，何用五千？人生饱暖之外，骨肉交欢而已。其后兄子登第，仕至太中大夫[38]，举家受荫。人始日子高心地吉，乃预知兄弟之荣也。然此亦人之所易为也。吾子欲知其难者，愿悉以告。昔邓攸遭危厄[39]之时，负其子侄而逃之，度[40]不两全，则托子于人而宁抱其侄也。李充[41]在贫困之际，昆季[42]无资，其妻求异[43]，遂弃其妻，曰：“无伤我同胞之恩。”人之遭贫遇害尚能为此，况处富盛乎？然此予闻见之远者……又当告以耳目之尤近者。吾族居双井四世矣，未闻公家之追负[44]、私用之不给，泉粟盈储[45]，金朱继荣，大抵礼义之所积，无分异之费也。其后妇言是听，人心不坚，无胜己之交[46]，信小人之党[47]，骨肉不顾，酒胾[48]是从，乃至苟营自私，偷取目前之逸[49]，恣纵[50]口体而忘远大之计，居湖坊者不二世而绝，居东阳者不二世而贫……吾子力道问学[51]，执书册以见古人之遗训，观时利害[52]，无待[53]老夫之言矣，于古人气概风味，岂特胡髣髴[54]耶？愿以吾言敷[55]而告之，吾族敦睦[56]当自吾子起。若夫子孙荣昌世继[57]无穷之美，吾言岂小补哉！志之日《家戒》。
【注释】
[1]丱（guàn）角：即角丱。儿童束发后成两角的样子。
[2]时态：时局态势。
[3]谛见：仔细审视。润屋：屋子华丽。封君：领受封邑的贵族。
[4]巨姓：大姓。豪右：豪强。
[5]衣冠：上大夫，官绅。世族：世代显贵的家族。
[6]困：粮仓。
[7]缧绁（léi xiè）：系犯人的绳子，这里指牢狱之灾。公庭：衙门。
[8]荷担：扛着担子。
[9]曩（nǎng）时：从前。蕃衍：蕃盛众多。
[10]忧勤：忧愁勤劳。
[11]噍（jiào）类：活着的人。
[12]慈惠：慈爱惠达。
[13]恭顺：谦恭和顺。
[14]卮（zhī）：盛酒的器皿。
[15]燕：宴饮。
[16]库：这里指金库。泉：这里指钱币。
[17]廪：粮仓。粟：粮食。
[18]幣：泛指礼物。
[19]横费：肆意挥霍。
[20]敛：收敛。
[21]崇：增长。
[22]蓄息：繁殖增多。
[23]妯娌：兄弟妻子的合称。
[24]内言：妇女在闺房所说的话。
[25]意殊：意见不同。
[26]瓜剖：分割。
[27]包羞：承受羞辱。
[28]争子：争即诤。即能规谏父母的儿子。
[29]志：得到。
[30]鉴：借鉴。
[31]芝兰玉树：比喻优秀的子弟。
[32]质：性格。
[33]龙驹：骏马。鸿鹊：即天鹅。
[34]庭木：堂前之木。
[35]叶（xié）：通“协”。
[36]无间：亲密没有缝隙。
[37]闾：古代以二十五家为闾，后泛指乡里乡亲。表：仪表。
[38]太中大夫：官名。宋代为散官，从四品。
[39]危厄：危险困难。
[40]度：揣测。
[41]李充：字仲实，宋哲宗元祐年间进士。
[42]昆季：兄弟。长者为昆，幼者为季。
[43]异：分开。
[44]追负：追索亏欠。
[45]泉：古代钱币的总称。盈储：堆满了仓库。
[46]无胜己之交：所交的朋友还不如自己呢。
[47]党：同伙。
[48]胾（zì）：大块的肉。
[49]逸：安逸。
[50]恣纵：放任不羁。
[51]问学：请问学业。
[52]观时利害：观察时局的利益与害处。
[53]无待：不用等待。
[54]髣髴（fǎng fú）：好像。
[55]敷（fū）：扩展。
[56]敦睦：亲厚和睦。
[57]世继：世代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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