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秋胡桑园会》爱情文学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以老生、青衣应工的京剧《桑园会》,是传统剧目中的佳作,深受人们喜爱;乐府古诗《陌上桑》,早巳脍炙人口,成为人们交口赞赏的名篇。学术界有人认为,这本是两个独立的故事,但阴差阳错,竟误会成了互相干连的同一系统的作品,构成了一个故事系列;也有人认为,二者乃一源二派,本来就是同根长出的连理树。



一、陌上桑罗敷拒使君



《陌上桑》是汉代产生的有名的叙事诗,写美女罗敷采桑,遇使君相邀共载,为罗敷所拒。她拒绝使君的方式,不是厉声严辞,而是“盛夸其夫”,由此可见罗敷其人的性格特点。全诗如下: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怒,但坐观罗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直千万馀。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待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晳,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乐府诗集》第二十八卷,中华书局版)

这首诗暴露并谴责了封建统治阶级的卑鄙无耻,看到民间美丽的女子,就想占为己有。他先是“遣吏往”,探问罗敷的姓名、年龄;继而又亲自出面,要求罗敷同他“共载”回家。但是,全诗的主旨不在暴露,而在歌颂,歌颂民间女子罗敷的美丽坚贞。罗敷是全诗描写的中心。

诗的前半部分写罗敷美丽的容貌。罗敷是有名的美女,但是通读全诗,谁能说出她的体态容貌是什么样子?说不出来。然而又分明有一个美丽的罗敷形象活现在眼底心头!我们不能不赞叹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作者手法之高妙。作者没有具体描写罗敷的眉眼口鼻、脸庞肌肤、体态腰肢……,作者完全是从虚处着笔,用烘云托月的手法来描写罗敷的美:

一开始,先写环境之美。旭日东升,阳光明媚,女主人公在这种环境下出场,使我们感受到罗敷那充满活力、容光焕发的青春美。美其境即美其人,环境美是为烘托人物美服务的,罗敷就如这朝霞一样美丽。“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交代出人物活动的目的和活动地点。接着作者便写这位采桑女所用器物的华美:桑篮上的系带是青丝做的,桑篮的提钩是用桂枝做的。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谈到屈原的时候说:“其志洁,故其称物芳。”我们也可以说,在这首诗里,其人美,故其用物也美。写到罗敷本人的时候,也只是写她的发型服饰,这也是用她的妆束之美,来衬托她的容貌之美。最后该直接描写罗敷的容貌美了,却仍然不正面著笔,又转而描写这种美所引起的反应,所产生的效果:过路的人看到罗敷,放下担子,捋着胡须,注目而视;青年看到罗敷,脱下帽子只戴着包头发的纱巾,在她面前故意显示;耕地的人忘记了旁边的犁,锄地的人忘记了手里的锄,耽误了活计,回家后又互相埋怨——都是因为贪看了罗敷!读者丝毫不会怀疑罗敷是美的,美极了。妙的是,作者不去直接地、具体地描摹美本身,让读者来观察美,认识美,而是描写美所产生的效果,让读者去感受美,体会美。莱辛《拉奥孔》中指出:“诗人啊,替我们把美所引起的欢欣,喜爱和迷恋描绘出来吧,做到这一点,你就已经把美本身描绘出来了!”(第二十一章《诗人就美的效果来写美》,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写出了美的效果,读者好像也置身其间,同行者、少年、耕者、锄者一起在欣赏罗敷的美。作者没有描绘出罗敷具体的美,而是给读者开拓出一个广阔的思维想象空间,启发调动读者的想象力,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审美判断,去塑造各自心目中的罗敷形象。无一语言及容貌,而容貌之美能活现于眼底心头,虚处著笔,诚妙手也!

但是,写罗敷的容貌美,也不是目的,目的是罗敷的心灵美。她甘于过自食其力的采桑生活,不慕权势,不羡钱财,当使君求她“共载”(一同乘车回家,做他的婢妾)时,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使君”,在东汉时代,是对州太守的称呼,相当于古代的诸候,官不可谓不大,但在罗敷眼里却算不了什么,丝毫不为所动,这同使君在罗敷面前“踟蹰”垂诞的丑态,恰好成为富有喜剧色彩的对照。更能显示罗敷性格的,是她拒绝使君这个官位显赫的大人物的方式:她不是硬顶,不是痛斥,而是靠“夸夫”。她说她的夫婿官运亨通,人才出众,丰姿超群。“夸夫”之后戛然而止,但言外之意甚明——你“使君”算个老几!“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其结局不言而喻:“使君”在少年得志的罗敷“夫婿”的对比下,小巫见大巫,神气全无,只能是灰溜溜地离去。这里,罗敷描述她的“夫婿”,与前面刻划罗敷不同,句句实写:他白晳

的皮肤,微有胡须,(“鬑鬑颇有须”的“颇”作“少”、“稍”解。《广雅释诂》:“颇,少也。”)行步舒缓,体态闲雅。全从实处落墨,另是一样笔法。

应当说明,罗敷所盛赞的“夫婿”,实际上是她随机应变编造出来的——子虚乌有。如果她真的是一位贵妇人的话,何用自己采桑,拒绝使君也许就用不着费这许多口舌了。这也可见罗敷的勇敢沉着、机智聪慧。

《陌上桑》具备了基本故事情节,刻划出女主人公罗敷的性格,提供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但诗中男主人公“使君”是谁,却又语焉不详。以致引起了后人的推测。

崔豹《古今注》曰: “《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见《乐府诗集》)清代的石韫玉,别署花韵庵主人,写了九种杂剧: 《伏生授经》、《罗敷采桑》、《桃叶渡江》、《桃源渔父》、《梅妃作斌》、《乐天开阁》、《贾岛祭诗》、《琴操参禅》和《对山救友》,每剧一出,合称《花间九奏》。其中《罗敷采桑》即是根据《古今注》传说写成的。剧写赵国邯郸人秦罗敷,自幼许与千乘王仁为妻。王仁为赵王家令,常在府中供职,罗敷则与父母同居。一日到陌上采桑,少年、田父,樵夫见其美貌,有意贪看,但知其非寻常人家妇女,都不敢惹事而去。时有劝农使者到来,惊其美艳,于是命左右唤来罗敷:

(净)你究竟是何等样人家之女,这般大模大样。俺乃赵王驾下劝农使者,官居上大夫之职,今日与你有缘相遇,意欲载你回去,共享荣华,你意下如何? (旦怒介)噤声!

〔仙吕解三醒〕俺是个守三从闺中少妇,倚爹娘掌上明珠。怪无端狭路相逢处,漫相招载后车。你把我墙花野草轻窥觑,须识我罗敷自有夫! (郑振铎编《清人杂剧初集》本)

于是盛夸夫婿。劝农使者听说,云:“呀!原来是赵王家令的夫人。下官多多唐突,改日负荆请罪罢。”戏便结束了。

这个戏情节简单,语言平淡,不是场上之曲。在这里,批判暴露的成分更少了,罗敷的性格磨平了,古诗中那种幽默风趣、活脱明郎的风格不见了,更多了些封建道德。戏的主旨是要写出罗敷“明诗习礼不是桑中妇”。完全丧失了《陌上桑》的光彩。



二、秋胡妻以死拒夫婿



秋胡戏妻的故事,最早见于汉刘向的《列女传.鲁秋洁妇》:

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官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傍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若曝采桑,吾行道远,愿托桑荫下餐,下赉休焉。”妇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 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纴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佚之志,收子之赉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子束发辞亲往仕,五年乃还,当所悦驰骤扬尘疾至。今也乃悦路傍妇人,下子之粮,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佚,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忘,必不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四部丛刊初编缩印本,卷五)

这里真实记录了一个人形动物的恶劣品行,对秋胡妻进行了褒扬。虽然里面夹杂了忠孝等道德观念,但秋胡妻坚持人格,不慕荣华的精神情操却表现得很充分,她宁可死,也不愿与无行丈夫同居。

晋代葛洪《西京杂记》记载了一个故事,杜陵有个叫秋胡的人,能通《尚书》,善为古隶字。有人为他提亲,女方不允,说:“秋胡已经娶而失礼,妻遂溺死,不可妻也。”(中华书局标点本)原来女家把古今两个同叫秋胡的人闹混了。媒人于是介绍了昔鲁人秋胡戏妻的故事,说明今昔秋胡原是两人。情节没有新的发展,可以看出秋胡故事在当时流传很广,秋胡的行为为人所不齿。

古乐府《秋胡行》失传,晋人傅玄有《秋胡行》二首见其原貌,第二首如下:

秋胡纳令室,三日官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于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情息此树傍。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情乐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乐府诗集》第三十六卷,中华书局版)

南朝宋代颜延之(字延年)有《秋胡行》诗九章(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宋诗卷五)也是以妇死作结,情节上没有新的发展。不过,颜诗以歌颂秋胡妻为主旨,“君子失明义,谁与偕没齿?愧彼行露诗,甘之长川汜。”突出她的高洁;而傅诗却说:“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认为她的死过于刚烈了,稍有微词。梁邵陵王箫纶《代秋胡妇闺怨诗》:

荡子以游宦,思妾守房栊。尘镜朝朝掩,寒衾夜夜空。若非新有悦,何事久西东!知人相忆否?泪尽梦啼中。(《先秦汉魏晋南北此朝诗》下册,梁诗卷二十四)

这是借秋胡妻之名,抒写思妇怀人的尤怨情怀。



三、缺头少尾的秋胡变文



秋胡故事发展到唐代,出现了秋胡变文。变文是唐代产生的一种民间文学体裁,它以边说边唱的形式讲述奇异的故事。秋胡变文已经把原来的简单记述,展衍成了一篇情节完整、描写详尽的民间文学作品。可惜该变文缺头少尾,止于秋胡归家,夫妻相见,秋胡妻是否投水,不得而知了,故事的结局也难以揣测,变文写。

鲁国秋胡少小失父,靠母亲抚养成人,娶妻。一日辞母游学,发誓:若不乘轩佩印,誓不还乡。母亲听儿子此言,不觉眼中流泪,劝他在家读书,好母子夫妻团聚。秋胡不听。行至妻房,愁眉不画,眼中流泪与妻辞别。妻闻夫语,心中凄怆,语里含悲,叮嘱他:千万早须归舍。”秋胡携书登程,行至胜山,到林下,向“数千年老仙”求教《九经》、《七略》。到了魏国,上表求官,拜为左相,享受荣华富贵,六年不与家通音讯。其妻不知夫之死活,奉待婆母,“出亦当奴,入亦当婢,冬中忍寒,夏中忍热,桑蚕织络,以事阿婆,昼夜勤心,无时蹔舍。”其秋胡母,愧见新妇独守空房,心无异想,便劝她“任从改嫁他人”,新妇闻言,痛切于心,泣泪拒绝。婆婆“不觉放声大哭,泣泪成行”。

又过了三年,秋胡告假探母,魏王赐他黄金彩缎,衣锦荣归。行至鲁国,正值采桑时节,秋胡紫袍金带从桑中而过:

举头忽见贞妻,独在桑间采叶,形容变改,面不曾妆,蓬鬓长垂,忧心采桑。秋胡忽见贞妻,良久瞻相,容仪婉美,面如白玉,颊带红莲,腰若柳条,细眉段绳。蹔停住马,向前上熟看之,只为不识其妻,故赠诗一首:玉面映红妆,金钩弊采桑,眉黛条间发,罗襦叶底藏。颊夺春桃李,身如白雪霜。秋胡唤言道:“娘子!不闻道:采桑不如见少年,力田不如丰年!仰赐黄金二两,乱彩一束,蹔请娘子片时在于怀抱,未委娘子赐许以不?”(人民文学出版社《敦煌变文集》,所引为校改文字,不据原文)

新妇断然拒绝了他的无耻要求,“一马不被两鞍,单牛岂有双车并驾?家中贫薄,宁可守饿而死,岂乐黄金为重?”秋胡闻言,羞惭而去。秋胡到家,母子相见,母亲说:“汝今得贵,不是汝学问勤劳,是我孝顺新妇功课。”使人往桑林中去叫新妇。新妇:

忽闻夫至,喜不自胜,喜在心中,面含笑色。行至家,向北堂觅见其夫,得见慈母,新妇欲拜谢阿婆,便乃入房中,取镜台妆束容仪,与夫相见。乃画翠眉,便拂芙蓉,身着嫁时衣裳,罗扇遮面,欲似初嫁之时。行至堂前设礼,助婆欢喜。见新妇来至,愧谢九年孝养功劳,便下堂阶,哭泣唤言:“新妇!我儿来至,游学毕功,轩印随身,身为相国,黄金缯彩,愧谢孝恩,愿新妇领受。”得婆语回面拜夫,熟向看之,乃是桑间赠金宰贵。情中不喜,面变泪下交流,结气不语。阿婆甚怪,重问新妇:“……新妇必有私情,在于邻里,何不早吐实情?若无他心,不合如此!”新妇闻婆此语,泣泪交流……

她向婆婆述说了秋胡于家不孝、于国不忠的行为。故事的下文缺佚,不得其详。

与以前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秋胡变文有了很大变化:

一是情节更丰富了。增加了秋胡离家求仕时的辞母、别妻;路途中的入山求学;到魏国后的上表求官;返乡前的告归、赐赏;以及婆媳之间的劝嫁等等。秋胡入魏,婆媳在鲁,故事由单线变为双线交插发展,结构紧凑完美,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由以前的粗陈梗概,变成了情节完整的故事。

二是描写更细腻了。不论是《列女传》,还是《西京杂记》,从介绍人物到秋胡出走、归来,都只有二、三十个字。在变文里,秋胡的身世更详细了;秋胡辞母,别妻,婆婆劝嫁,都描写得充分细腻,人物的语言、动作、心理刻划,都有精彩的笔墨。即使是以前所重视的“戏妻”这一情节,变文较以前的文字也更为细致生动,秋胡的心理、妻子的容貌,桑园的景象,都是以前所没有的,归家相认一节,新妇初时一喜,认后一忧,一波三折,颇能把人物的情感心理表现毕肖。可以看出,作者不单单为了讲述一个故事,还要通过这个故事打动人心,所以较以往特别注重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刻划。尤其是加强了对秋胡之母这个人物的刻划,是使作品增加家庭生活内容,增强生活气息的基础,使作品有了扩大内容容量的机会。同时,通过婆媳关系的描写,也更能表现秋胡妻的精神境界。所以后世戏曲就保留了这个人物。

四是主题思想的转变。变文更侧重对以秋胡为代表的上层统治阶级渔色丑行的谴责。新妇在桑园中虽说过:“一马不被两鞍,单牛岂有双车并驾”的话,纵观全文,这不是主要的。从婆婆的劝嫁,从婆婆怀疑她有私情而不加谴责,只是埋怨她“何不早吐实情”来看,作品所反映的唐代家庭生活气氛是比较宽松的,妇女所受封建名教的束缚,相对于后世来说是少多了。



四、扭缺作圆的秋胡戏妻



秋胡变文的出现,是秋胡故事向通俗文艺转化的标志,说明这个故事已开始由社会上层向社会下层,即由封建士大夫阶层向市民阶层广泛传播。戏曲成熟之后,秋胡故事又在这个人民喜闻乐见的艺术领域里占有了一席之地。

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里,江湖艺人王金榜说:“这一本传奇,是《秋胡戏妻》”。可惜,这个南戏剧本已经失传。

现存最早的剧本,是元代石君宝的杂剧《鲁大夫秋胡戏妻》。剧写春秋鲁国昭公时,秋胡与罗梅英新婚三日,秋胡之母刘氏请来亲家罗大户夫妇吃酒谢亲。一家团聚欢乐之际,有勾军人到来,强行将秋胡勾去当军。秋胡一去十年杳无音信,梅英为人家缝联补绽,洗衣刮裳,养蚕择茧,担好水换恶水,养活婆婆。罗大户也穷了,借了李大户四十担粮食无力偿还。李大户乘机要霸占梅英,便造谣说秋胡已死,让梅英改嫁给他。初时罗大户不肯,后来贪图财礼,便独自做主答应了李大户的婚事,逼女儿梅英改嫁。罗大户、李大户一起吹吹打打,到秋胡家迎娶梅英,被梅英坚决拒绝。秋胡在军中通文达武,屡立奇功,授中大夫之职。秋胡请假探母,鲁昭公赐他黄金一饼,以充膳母之资。秋胡衣锦还乡,来到自家桑园,见—女子采桑。采桑妇正是梅英。梅英因天热,脱下衣服晾吹之际,与秋胡相遇。分别十年,夫妻各不相识。秋胡见女起意,便以四句诗嘲拔:“二八谁家女,提篮去采桑。罗衣挂枝上,风动满园香。”又调戏说:“这里也无人,小娘子你近前来,我与你做个女婿,怕做甚么?”接着便动手动脚。罗梅英不肯,他又拿出那一饼黄金“财动人心”,要梅英随顺。梅英乘机骗过秋胡跑出园门,大骂秋胡。秋胡回家,母子相见。梅英回家一见秋胡,怒从心起,向秋胡索要婚书,拒不认夫。这时罗大户,李大户又来抢亲,秋胡命人把李大户提送县衙治罪。刘氏以死求梅英认夫,梅无奈,改换梳妆,与秋胡夫妇重圆。

《秋胡戏妻》的情节比以前的同题之作有三个大的改变:一是秋胡是被勾去当军,而不是主动求官;二是改嫁风波不是婆媳间的好心劝说,而是豪强依财仗势强行逼嫁;三是故事由秋胡妻投水而死的悲剧结局,变成了妻子认夫的团圆结局。这些改变,当然是为了重新塑造戏的女主人公罗梅英,通过梅英这个形象,表现一种不同于前人的思想意识。

改秋胡主动求官为被勾军,小小一个改动,却加深了对统治阶级的谴责:他们的政策给人民带来了灾难,新婚三日的少年夫妻,生生被拆得凤只鸾孤;秋胡本是一个朴实的青年,一爬到上层统治阶级的地位,“一阔脸就变”,变成了“人模人样”的禽兽。

由变文中的婆母劝嫁,到戏里的李罗逼嫁,这就使梅英面对两种冲突,不得不双向作战——一方面要对付倚财仗势的霸道者们的逼婚,一方面又要应付下作混帐丈夫的“调戏”。外有咄咄逼人的李大户的进攻,内又失去了父母、丈夫的支持,这就把罗梅英推到了“四面楚歌”的绝境来加以考验。让罗梅英经受两种考验,并——战胜了对手,较之以前的作品只经受一次考验,就更能显示女主人公坚贞不二的品质。吴小如先生说这是“锦上添花,颊上添毫”的写法。让人赞赏的是,她战胜对手的方式却非同寻常,更能显示她性格的光彩。

对付罗李的逼嫁是在第二折。李大户喜气洋洋,同梅英的父母一起,擂鼓吹笛来到秋胡家门,要出其不意地娶梅英做媳妇。爹爹说要与她招女婿,妈妈说:“可不道顺父母言,呼为大孝。你嫁了他也罢。”婆婆又中了圈套接了人家的红定,一切都对梅英不利。这时癞骨顽皮的李大户凑上前来说:“小娘子不要多言,你看我这个模样,可也不丑。”梅英顺势打了他一个嘴巴:

把这厮劈头劈脸泼拳搥,向前来我可便挝挠了你这面皮!

(《元曲选》,中华书局版)

李大户说他有铜钱,村中无二,梅英说:“

其实我便觑不上也波哥。我道你有铜钱则不如抱着铜钱睡!

她又夸耀了一番夫婿恐吓李大户:

这时分俺男儿在那里?他或是皂盖雕轮绣幕围,玉辔金鞍骏马骑,两行公人排列齐,水罐银盆排的直,斗来大黄金肘后随,箔来大元戎帅子旗。回想他亲娘今年七十岁,早来到土长根生旧乡地,恁时节母子夫妻得完备,我说你个驴马村夫为仇气,那一个日头儿知他是近的谁,狼虎般公人每拿下伊!

把李大户推了一跌——她走了。拳打脚踢,揶揄挖苦,根本没把李大户当人看,也不把他当成值得重视的对手。

对付秋胡的调戏可就不同了:

(秋胡云)小娘子,左右这里无人,我央及你咱:“力田不如见少年,采桑不如嫁贵郎。你随顺了我罢。(正旦云)这厮好无礼也。(唱)

〔上小楼了你待要谐比翼,你也曾听杜宇,他那里口口声声,撺掇先生,不如归去。(秋胡云)你须是养蚕的女人,怎么比那杜宇。(正旦唱)你道是不比,俺那养蚕处,好将伊留住,则俺那蚕老了到那里怎生发付。

(秋胡背云)不动一动手也不中。(做扯正旦科云)你随顺了我罢。(正旦做推科云)靠后! (唱)

〔十二月〕兀的是谁家一个匹夫,畅好是胆大心粗。眼脑儿涎涎邓邓,手脚儿扯扯也那捽捽。(秋胡云)你飞也飞不出这桑园门去。(正旦唱)是他便拦住我还家去路,我则索大叫高呼!……

(秋胡背云)且慢者,这女子不肯,怎生是了?我随身有一饼黄金,是鲁君赐与我侍养老母的,母亲可也不知。常言道“财动人心”,我把这一饼黄金,与了这女子,他好歹随顺了我。(做取砌未见正旦科云)兀那小娘子,你肯随顺了我,我与你这一饼黄金。(正旦背云)这弟子孩儿无礼也,他如今将出一饼黄金来。我则除是恁般——兀那厮,你早说有黄金不的。你过这壁儿来,我过那壁儿看人去。(秋胡云)他肯了也。你看人去。(正旦做出门科云)兀那禽兽你听者:可不道男子见其金,易其过;女子见其金,不敢坏其志。那禽兽见人不肯,将出黄金来,你道黄金这般好用的! (唱)

〔耍孩儿〕可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秋胡云)呀,倒吃了他一个酱瓜儿。(正旦唱)你将着金要买人犹云殢雨,却不道黄金散尽为收书。哎,你个富家儿郎惯使珍珠,倚仗着囊中有钞多声势,岂不闻财上分明大丈夫。不由咱生嗔怒,我骂你个沐猴冠冕,牛马襟裾。

……

(秋胡云)小娘子休这等说。你若还不肯啊,我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拼的打死你也! (正旦云)你要打谁?(秋胡云)我打你。(正旦唱)

〔三煞〕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汤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哎,吃万剐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坟墓,我又不曾杀了你家眷属。

(秋胡云)这娘子好无礼也。你不肯便罢了。怎么这般骂我?(正旦提篮科唱)

〔尾煞〕这厮睁着眼觑我骂那死尸,腆着脸着我咒他上祖。谁着你桑园里戏弄人家良人妇?便跳出你那七代先灵也做不的主。

同以前的秋胡妻相比,罗梅英变了。坚贞不渝则一,但她更有了机智泼辣和勇敢,甚至带有一些未被驯服的野性。她举手便打,开口便骂,打便一推倒地,骂便骂到七代先灵。但她打的、骂的,都是非正义的,丑恶的,这是她为维护自己人格不受侵辱的一种反抗精神。她不仅要自卫,她还要进攻——痛斥、惩罚那些人间败类。这是石君宝赋予罗梅英形象的新的性格特点,使她更显出了农村妇女的本色。她骂得有道理,也骂得有文彩,曲白中间洋溢着一种风趣幽默的风格,使读者读了,观众听了,不仅解气,而且开心。罗梅英就像是照进桑林的那一片阳光,吹进桑林的—股清风,就像是叶底含烟、梢头带露,一派翠锦模糊的鲜桑枝那样明媚,爽快,清新。赋予人物以这样美好的性格,体现着剧作家对他的女主人公的由衷赞美。作者让她骂出了艺术性,与泼妇骂街者不能同日而语。

罗梅英面对着暴力逼迫和金钱利诱两股势力两种考验,她都毅然立,不为所动。支持她抵御这两股邪力的,不是封建伦理道德,而是她的生活信念,她的人格尊严。她希望生活里能够充满真理,充满正义,充满道德,充满善。所以她容不得恶,哪怕是自己的夫婿。所以当她回家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夫婿,竟是那个人模人样的桑园“不君子”时,她不干了。但她不是像以前作品所写的那样去投水自尽。梅英是不屈服于强暴和命运,能够自立自强的强者;她不是为丈夫活着,她有自己的人格和信念,所以她先数落了一顿秋胡:“谁着你戏弄人家妻儿,迤逗人家婆娘?据着你那愚滥荒唐,你怎消的那乌靴象简,紫绶金章?你博的个享富贵朝中栋梁,你可不辱没杀受贫穷堂上糟糠!”这里一是说这种愚滥荒唐的行为不配做高官。对地位显赫而心灵龌龊的达官贵人的痛斥,这显然不仅针对了历史上的封建统治者,更针对着元代的现实。二是说即使是“享富贵朝中栋梁”的大官,而灵魂不堪,也是对贫穷糟糠妻子的玷辱。这就更明确地体现出,权势地位、金钱财富,与品德情操相比,罗梅英所追求,崇敬的是后者。她把荣华富贵,凤冠霞帔都不放在眼里,宁可一身高洁而甘守清贫,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索要休书。“将休书来,将休书来”,这是在那个时代震撼暗夜的呼声!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世上只有夫休妇,人间哪见妇休夫!罗梅英向秋胡索要休书,实际上是她休弃了丈夫,她不愿再与这样的人共同生活。当然,最后是夫妻和好的喜剧结局,那是在婆婆以死相胁的情况下她才认夫的。最后她宣称:

非是我假乖张,做出这乔模样。

也则要整顿我妻纲,不比那秦氏

罗敷单说得他一会儿夫婿的谎。“三纲五常”规定“夫为妻纲”,罗梅英却要“整顿妻纲”,这无疑是提高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的一种宣言,是对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封建道德的挑战。

这个戏当然不是歌颂爱情,但它提出了婚姻关系中的一个重要原则,:它否定了功名利禄和金钱财富,主张夫妻之间应当建立在互相忠真、洁身自爱的基础之上。妻子不是丈夫的附庸,她应当有自己独立的人格。

这个戏矛盾冲突的解决也处理得好,第四折当罗李再来抢亲时,与秋胡相遇。秋胡命人把他们押去官府治罪,夫妻也于此时和好,两种矛盾一齐解决,干净俐索。但它又有很多不足,比如,一面说秋胡新婚三日被勾去当军,一面又说“一宵恩爱”、“一夜恩情”,这显然是矛盾的;更重要的是秋胡既知道是自家的桑园,怎么就没想到园中的女子是自己妻子?结尾婆婆以死要挟梅英认夫的团圆结局,过于牵强,是人为的扭缺为圆。人们要继续对这个题材进行探索。



五、桑园会二派合流



明代有《采桑记》剧,仅存一折。以后的地方戏中也多有以此为题材的剧目。京剧《桑园会》(也叫《秋胡戏妻》)是从地方戏中移植过来的,影响很大。

对于乐府诗《陌上桑》,早就有人认为所写“使君”即是秋胡。郑樵《通志》就曾引王筠《陌上桑》云“秋胡始停马,罗敷未满筐”,指出“盖合为一事也”。余冠英先生《乐府诗选》说:“朱熹《语类》指出这篇歌辞的诙谐性,并认为罗敷的夫婿就是使君。这意见是值得注意的。罗敷故事似从秋胡故事演变,从悲剧变为喜剧。”(人民文学出版社)吴小如先生认为,罗敷所夸的夫婿形象,就是按照她眼前的“使君”加以描述的。秋胡变文中桑园相遇时,妻子也曾提到夫婿游学九载以拒秋胡; 《秋胡戏妻》中的梅英的桑园夸夫则显然是受《陌上桑》的影响。女主人公也姓罗,还与罗敷对比,说自己不比罗敷只会以夫婿撒谎。这都表明在后世流传中,《陌上桑》与秋胡两个系统向一起靠拢的迹象。到《桑园会》,女主公则干脆恢复了“罗敷”的名字,二水交流,合二为一了。

《桑园会》写鲁国人秋胡在楚国官居光禄寺大夫,离家二十年不通音信,因思念老母、妻子,辞王别驾回家祭祖。秋胡去后,妻子罗敷采桑侍奉婆婆,采桑度日。一日天气晴朗,罗敷正在采桑,正巧秋胡到来,唱了那段有名的〔西皮流水〕:“秋胡打马回家转(乡),行人路上马蹄忙。坐在马上用目望,见—位大嫂手采桑。前影好似罗氏女,后影好似我妻房。本当下马将妻认——错认了民妻罪非常。”于是便下马假说是秋胡的送信人,问知采桑妇即是妻子罗敷,为了试探妻子是否贞节,便开始了“戏妻”,说秋胡在楚国另配鸾凰,“劝他回家他不往”:

秋胡(接唱西皮原板)撇下了大嫂守空房,你好比明月空明亮,(转唱二六板)又被那乌云遮住光。你好比鲜花空开放,卑人我好比采花郎。大嫂若是从勾当,学一对织女会牛郎。

罗敷(接唱快板)客官说话太猖狂,胡言乱语罪非常。既与我夫结金兰,不该起下此心肠。有书快把书呈上,无书快快出田桑。你若在此胡言讲,恶言恶语骂一场。

秋胡(接唱快板)大嫂不是这样讲,卑人言来听端详:男儿无妻家无主,女儿无夫房无梁。阳关大道无人往,学一对仙女会襄王。

罗敷(接唱快板)客官快快出田桑,我本是大户人家女娘行。你再胡言多乱讲,管叫你披枷带锁住牢房。(《戏典》第三集,上海中央书店印行)

秋胡一面称赞罗敷贞节,一面又进一步用马蹄金相试,都被罗敷坚决拒绝。回家后母子夫妻相见,罗敷愧恨难当,即回后房自缢(改投河为自缢是为了演出方便,好进行抢救),恢复到《列女传》古意,被救苏醒后,秋胡下跪认错,秋母下跪求情,罗敷这才搀起“无义人”,于是“一家骨肉团圆庆,只享荣华不愁贫”。这种喜剧结局,较之元杂剧是顺理成章多了。因为它把原来的“戏妻”改成了“试妻”,秋胡本质并不坏,只是做法稍涉荒唐——戏妻子不是调戏而是做戏。

其实,秋胡“戏妻”乃是“试妻”的观点古已有之。元赵孟頫《题秋胡戏妻图》云:

相逢桑下说黄金,料得秋胡用计深:不是别来浑未识,黄金聊试别来心。

(《松雪斋集》卷五,清德堂重刊元花溪沈氏原本)

京剧只是把这种看法通过舞表演出来而已,并非新见。

戏的唱腔脍炙人口,结构紧凑,结尾也自然合理。但元杂剧中的批判精神和女主人公的性格光彩,在京剧里也黯然失色了。

附言:本篇及《好夫妻你中有我》篇,原由吴小如先生撰写,吴先生辛劳成疾,久烧不退,改由我撰写。吴先生病中写来长函,提醒我写作注意事项。二文中所引吴先生语,均系来函所示。吴先生说:“《陌上桑》是诗;《秋胡戏妻》杂剧是文学剧本;京剧(梆子)是演出本,即剧本次要,主要看演出效果。三者角度不同,鉴赏时要把这特点写出才好。”但既乎文成半折心始,至愧至憾。特向吴先生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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