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缨是诗人,一九五八年他用写诗的匠心创作了短篇小说《达吉和她的父亲》。这是一首汉彝两族人民旧日的悲歌,也是一首汉彝两族人民今天的团结之歌、欢乐之歌。小说主人公达吉的创痛、叹息、惊悸、微笑,成功地被交结在悲欢迭起的旋律之中。
达吉,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大凉山是她的家乡,彝胞马赫尔哈是她的父亲。她身穿长裙, “头上搭着黑布镶花边的头帕,盘结着黑油油的发辫,辫子上还吊着红色的小珠子;黑布紧身上衣裹着胸脯,胸襟上也坠着红色项珠;她的裙子摊在地上,像一团荷叶摊在水上。她的面庞圆圆的,白白的,鼻子和嘴唇的轮廓都很周正而纤秀”。在许多漂亮的彝族姑娘中, “只有她的皮肤这样白晳,五官这样纤巧,身子这样苗条;她缺少一般彝族姑娘粗犷高傲的气质,却有柔和的目光和两颊上的酒窝儿……”达吉的体态和长相,像谜一样神秘,引人猜测,引人探究。
原来,她是汉人,五岁那年,被彝族奴隶主抢进大凉山。老奴隶马赫疼爱她,保护她。马赫与达吉,这两位异姓异族的苦人儿,在共同的命运的压迫下,在人类圣洁的同情心的支撑下,相依为命, “像松鼠跟松树似的分不开”。他俩像父女一样,竟直就是父女一样,因着人民解放军的炮声,驱走了生活的阴云,进入了阳光普照的新生活。
谁知,十多年后,达吉的亲生父亲赶到大凉山寻找被抢的女儿。两位老人,彝族父亲和汉族父亲都挚爱着达吉,旧时代的民族隔膜的阴影都还没有在他们身上消尽,于是在精神上造成了难以排解的冲突。临对老人冲突,年轻的达吉心碎了。
——她没有办法忘记自己惨苦的童年,马赫阿大是她幼小心灵的唯一维卫者。主子不给饭吃,只有马赫阿大,偷偷地给她一点荞粑;主子把她用皮索拴在野林里,是马赫阿大悄悄来了,解开皮索,把她背回屋,她向天空叫爸爸,叫妈妈,可是谁来抱抱她,谁来摸摸她的头发?……只有马赫阿大,在冰冷的夜里搂着她,用他破烂的披毡盖着她……如今马赫阿大嘴角边如同老柏树皮一样的皱纹,佝偻着的背,枯枝似的手,几乎都牵连着达吉的心。她离不开马赫阿大啊!
——然而,她在青春少女时代突然见到亲生父亲,老人干瘪的嘴唇,稀疏的花白胡子,眨着微红的眼皮,一口一个“我的妞妞”,一声紧似一声的“我的妞妞像她妈……”,达吉善良和孝顺的心被搅得剧痛起来。她“病”了:她的脸色多么惨白,她的大眼睛失去了洁净的光采,忧郁地陷在眼窝里,而那一向舒展的眉,也微微皱在一起,那温和的笑容离开了她的嘴角……,她求人给亲阿大写信,她的心恳求亲阿大再来看看她: “你来的时候,要走大路,不要走山林里的小路,那里有豹子。你来的时候,要穿一双好草鞋,免得石头磨破脚;要穿一件披衫,免得雨水打湿身子。你渴了,不要喝冰冷的涧水,要到村子里要一碗热水……”这哪里是信,分明是一个女儿心底渗出的爱的泉水呵!
身处两难之间的达吉,她似乎已经没有力量作出心的选择,然而她是幸运的,她生活在新时代,由新时代保护甚至激发的普通人的亲子情感抚慰了她的心。两位父亲最终的相互体谅,有时代的原因,比如党的民族政策之类,更因为他们两位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为着女儿,为着达吉。他们尝够或者害怕分离的苦楚,但他们同时都是真正的父亲,宁愿自己背起人生的伤痛,而不忍看到达吉有一丝一毫的苦恼。马赫尔哈一下抓住任老汉的手,恳求道: “你一定比我更爱达吉。你要疼她……她心上的伤痕跟身上的伤痕一样多呵!”任老汉揉了揉眼睛,用老迈的步子走上前,一手拉着达吉,一手搭住马赫的臂膀,他说: “妞儿,……你……留下来吧!留在你阿大的身边吧!……他比我还爱你。我生了你,可是他养育了你,他对你的恩情比海还深……”,回首又对马赫说: “老兄弟,我把女儿交给你,死也瞑目了。”
在这个人世间,达吉蒙受着双倍的爱,两个父亲的爱。这种爱扩拓了她的那颗充满感激的心,同时也收缩了她作为女儿的柔情。她哭泣着跪在任老汉的脚下,抱着他的膝,献上女儿至诚至亲的心——“我爱阿大马赫尔哈,我爱这里的人,我舍不得和他们分开!我和他们一同受过苦,挨过鞭子,拴过链子;一同哭过,也一同笑过……”“阿大,你看,这儿不是也很好吗?阿大,女儿忘不了你,女儿以后每年回家来看你一次,伺候你一次……”
日记体式的叙述方式,使小说在描述达吉的命运时充盈着特别亲切的气氛。她与两位父亲之间的关系,她的内心的感情搏斗,被浸润在诗一样的境界中。小说并没有摄取和镂刻达吉性格中的特殊的侧面,而用一种属于普通人的没有被扭曲的亲子真情掩笼着人物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
达吉,是苦难的女儿,因而她在新时代中成为最幸福的女儿,最忠诚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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