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慧眼识英雄》爱情文学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红拂女的故事,在中国美丽众多的传统爱情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它起源于唐代而流传至今,经历了时代的严峻考验,各代的人民和艺术家都按照自己的和体现所处时代的审美价值取向,不断地丰富着它,使红拂女这一形象的内涵不断完善,至今闪烁着照人的光彩,显示着巨大的艺术魅力。



一、从《虬髯客传》谈起



唐代诸多文学样式中,传奇小说独具异彩。鲁迅对唐传奇有较高的评价,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并指出“是时则有意为小说”。并且称之“新成就乃特异”(均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唐之传奇文》)。唐传奇脱离了搜奇记轶的幼稚阶段,而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它标志着短篇小说的臻于成熟。《虬髯客传》就是其中优秀的篇章之一,红拂女的形象最早就出现在这篇小说里。这篇小说的作者是杜光庭(850—933),字圣宾(一字宾圣),唐处州缙云(今渐江缙云)人,曾学道天台山,著有《神仙感遇传》、《奇异记》、《谏书》等。《虬髯客传》的胚胎“虬髯客”就出于《神仙感遇传》,经后人润色加工后,收入宋初的《太平广记》。

唐代传奇小说中叙写恋爱故事、豪侠故事的比例很大,有些作品则这两种题材内容兼而有之, 《虬髯客传》就属于这一类作品。这篇小说故事情节曲折奇特、扣人心弦,人物形象性格鲜明、栩栩如生,颇具传奇色彩,因此千百年来一直广为传诵,在读者记忆的荧光屏上留下极为清晰的显影。它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隋朝末年天下危机四起,主昏臣奸,朝政日非,末代皇帝隋炀帝南巡江南,沉缅酒色,命司空杨素镇守西京(今西安)。杨素权倾朝野,骄奢淫逸,“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所用的礼仪排场都超出了臣子的规格,一切享用都向天子看齐。一天一个老百姓打扮的人前来求见,杨素待人一向傲慢,这次依然“踞床而见”,只见来者不卑不亢,上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杨素受到震动,“剑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这位布衣之士就是隋末唐初叱咤风云的人物,后来成为李唐王朝开国功臣,封卫国公的李靖。当李靖侃侃陈词时,有位美丽的女子“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李靖走后,她叫人了解到他的姓名、住所,当晚便夜奔旅舍,与之结合,数日后躲过杨府的追查,双双逃往太原。这女子就是红拂女最早的历史原型。在去往太原的途中,他们下榻在灵石旅舍,这时一位中等身材,满脸火红络腮胡须的人骑着一匹步伐迟缓的瘦驴来到,他就是虬髯客。由于他刚到就很冒昧地看红拂女梳头,引起李靖的愤怒,但在红拂女机智的周旋处理下,三人很快互通名姓,同食共饮,结为知已,成为后人所称的“风尘三侠”。三人相约同访在太原的“异人”、“真人”——李世民。第一次见到李世民,虬髯公被他“真天子”的相貌和气质所折服,“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但他又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称雄天下的平生大志,于是又请“道兄”当参谋,二见李世民,对自己的看法加以验证。见到李世民“精采惊人”,“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正在对奕的道士“惨然”,惊叹“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离开后对虬髯客说:“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虬髯“吁嗟而去”,准备离开此地,去海外另图霸业。临行前,约李靖、红拂去到他家。二人应约来到,只见门厅、服饰、饮食、奴婢、女乐等一派豪华气概,虬髯盛服相迎,“亦有龙虎之状”,其妻亦如“天人”。虬髯客将万贯家资全部赠与李靖。他说:“太原李氏,真莫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以后事实的发展果如虬髯客所言,李世民得有天下,李靖封卫国公“以左仆射平章事”;虬髯客则在东南扶馀国杀主自立。这便是故事的尾声。

纵观这一故事,作者虽然写了“风尘三侠”,然而其人物格局并非鼎足而三,而是如题目所示,重心在虬髯客,他是当然的主要人物。李靖直谏杨素、红拂弃杨就李,李靖与红拂私走太原,这部分的描写约占了全文的三分之一,它既有相对的独立性,又有为虬髯客的出场制造气氛和时机的作用。作者有意安排虬髯客不迟不早,在李靖和红拂去太原投奔李世民的关键时刻登场,并且一出场就以个性化的肖像、行动、对话加以描绘,使之形神毕现,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请看作者对他的一系列描写:其一,“赤髯如虬,乘赛驴而来”,进了旅舍便“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即红拂)梳头”,显得多么粗鲁、冒昧;其二,要吃要喝,毫不客套,知道羊肉熟了,便说:“饥。”于是“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馀肉乱切送驴前食之。”在喝酒时还把天下负心者——天下公敌的心肝当作下酒之菜;其三,问李靖:“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馀,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这一段急切的对话体现了虬髯客迫切希望了解是否确有堪居帝位的人的心情。当李靖问他:“然兄何为?”他也直言不讳,非常坦诚地告诉对方要去太原寻求真人,毫不遮掩毫无隐瞒。通过这一系列描写,虬髯客豪放疏狂、不拘小节、胸怀大志、敢做敢为、富于个性的意气神态均跃然纸上,给读者很强烈的印象。但是如果只写这些,他恐怕还只是个“古怪的侠客”形象,所以作者又写他两见李世民两番吁嗟感叹,并且安排了赠金话别的重要场面,让虬髯客自明本志,终于把这豪爽而且识时务的侠客形象塑造得鲜明、完整、丰满。

对虬髯客形象的思想价值,历来人们评价不一。可以肯定它宣扬了“君权神授”的宿命论,正如故事结尾的一番议论所说:“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岁,岂虚然哉。”宣扬李唐王朝的永恒性,强调“神器”绝非常人所能窥探。这是一种十分陈腐的封建观念。但从问题的另一方面看,作者笔下的虬髯客才能出众、磊落光明、慷慨讲道义、让贤与能,曲折地反映了在天下大乱的特定环境下人民期待贤人用世,治国安邦,希望真正的英雄豪杰能不计得失,以大局为重,早日结束纷争战乱,以求天下太平安定。这种愿望正反映了唐末五代历史条件下人民的期待和希望,应当说也具有一定的民主性和进步性。

《虬髯客传》不但成功地塑造了虬髯客的形象,而且也成功地塑造了红拂女和李靖的形象,正因为如此,才为以后改编为戏曲时,以红拂为主角、以红李爱情为主线打下了基础。



二、《虬髯客传》中的红拂女



作为“风尘三侠”之一的红拂,在《虬髯客传》中不是中心人物,却是重要人物、关键人物。“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虬髯客的话,道出了这二人的内在联系;同时,红拂在李靖和虬髯客间也起着重要的联结作用,不是她的机智、热情、努力促合,就难有风尘三侠结成知已的结果。《虬髯客传》中红拂女的形象和今天人们心目中的红拂女相比,虽然还显得不够丰满、完善,但应当说基本性格特征都已具备,并已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作为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她对爱情的追求不同于崔莺莺、霍小玉,而作为一个女侠,她的行为表现又不同于盗取金合的红线,人们都能把她与唐传奇中的其他女性区别开来。

我们看文中是怎样写红拂的,写她的情节主要有两处:弃杨投李、三侠巧遇。

红拂女第一次出场是在杨素府中,李靖以“布衣”身份上谒杨素,一个地位低微,一个权倾朝野,而李靖是要以所献“奇策”证明自己的远见卓识,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完全懂得自身价值的英雄行为。可是杨素哪里把这样一个小小的“布衣”放在眼里?傲慢地“踞床而见”。只见李请从容不迫“前揖”而言。一股凛然正气,指出踞见宾客只能失人心,具有不容置辩的说服力,并且要杨素“须”如何如何,“不宜”如何如何,表现出在精神上比权高势重的杨素要高得多。这时“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这“独”字,不仅写出了红拂女深情注视李靖的情态,而且也把她同杨素及其仆从们以衣帽取人的态度区别开来。这不仅仅是眼神的独特,更体现了见识上的独特。只有红拂看出李靖的非凡气质,能识英雄于未显之际。这细节,表现出红拂的慧眼识英雄。“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大胆让人去问那个陌生男子的姓名住处,而且“诵而去”,这里毫无羞涩犹豫的样子,没有半点封建女子的忸怩之态。这表明她没有停留于识别英雄,而是立刻下定决心以身相许,要与英雄共同生活、共同奋斗。这样胆大心细、思维敏捷、行事果断都说明她是个非凡的女子。

如果说杨府相见已向读者透出了红拂的三分侠气,那么夜奔旅舍就更使人感到她的豪情义胆,透出了七分侠气。当夜五更初,聪明伶俐的红拂“紫衣戴帽”,巧妙进行伪装,一见李靖就毛遂自荐,直陈爱慕之意:“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又说:“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这几句是前面“独目公”句的注脚。红拂开门见山,豪爽坦率,绝无世俗女儿的口吻。然后作者借李靖关于“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的设问,刻划他的谨慎,并引出红拂的一段话:“彼尸居馀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这个奴婢对主子不仅毫无“感恩”之意,没有一点“义仆”的味道,而且透过其炙手可热的权势看到他虚弱的本质,视之为政治僵尸,鄙视其昏聩无能,认为抛弃他是天然合理的。这是一种多么大胆的道德观念、价值观念!这是她深入思考所得;夜奔,也绝不是心血来潮的轻举妄动,红拂对此举的可行性、正确性都“计之详矣”,做了恰如其分的估量。

人们常常欣赏在封建礼教重压下青年男女的“一见钟情”,认为它表现了对现实的抗争,这诚然不错。然而这多是以容貌为相互吸引关注的契机,要么小生风流,要么小姐艳丽,地点或是花前月下,或是佛殿庙宇……而红拂的“一见钟情”内涵显然比这深厚得多,她一见即为一介布衣李靖的气质胆识所动,这不同于一般的一见倾心,而是有着强烈的社会政治色彩,并且没有仅停留在相思的地步,她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果断坚决,一天中完成了她一生的夙愿。这种大胆主动的态度和勇敢的追求精神,恐怕须眉之辈也难以企及的吧,无怪乎后人以“侠”称之。这正是红拂区别于中国文学史上其他爱情故事女主人公的地方,是她最吸引人之处。

“三侠巧遇”也是作者着力写红拂的情节。李靖、红拂前往太原途中,下榻灵石旅舍。安顿之后,红佛站在床前梳头,李靖在门外刷写。这时虬髯客来到,行李一丢,就拿着枕头斜躺着,直呆呆地看她梳头,显得那么冒昧无礼。这近乎是对妻子的戏弄,一个称职的丈夫是没有不发怒的。李靖这时“怒甚,未决,犹亲刷马。”要不要把这个粗人教训一顿呢?如果是一个火爆脾气的汉子,一定会上前饱以老拳,那将是双雄喋血的场面。李靖毕竟是个有头脑的人,没有判明对方身份和居心,并不贸然行动,于是临怒而忍,一方面借刷马这个动作压制和掩饰内心的激动,一方面严密注视着虬髯人。此刻,紧张的气氛笼罩旅舍,确有山雨欲来之势。局面如何演变,僵局如何打破,就要看红拂如何表示了。作者用这样的细节描写来表现红拂女的个性。

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剑衽前问其姓。

红拂既没有羞涩慌乱,也没有以眼还眼,她从容自若,仔细打量来客,要在短促的瞬间,从虬髯客的表情神态上捕捉更多的信息,以便作出准确的判断。“熟视其面”与前面的“独目公”遥相对照,再次表现了红拂的识人眼力。素味平生的虬髯客,经她熟视一番之后,判定是一位值得结识信任的豪杰,红拂打定主意立即与他结拜。在与虬髯客攀谈之前,她首先“映身摇示出,令勿怒”,她向丈夫作手势打暗号,是不能让对方看见的,这动作说明了她的机智,她说明夫妻间思想默契,“令勿怒”,在暗示丈夫:听我的!她稳住丈夫才好改变僵局。这里红拂女没有世俗女子那种男尊女卑一切从夫的观念,充分表现出她泼辣敢为、当家作主的姿态。然后主动热情上前搭话,显得更是落落大方:

剑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日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

李靖一改“怒甚”的态度而“骤拜之”,完全是建立在对红拂识人能力信任的基础上,这又一次表明了这对夫妻的互相信任与默契。一天阴霾烟消云散,三侠就这样结交了。

乍见一面,才交谈几句,就称兄道妹,不太草率了吗?其实彼此都经过一番慧眼审视而莫逆于心,所谓英雄惜英雄,英雄识英雄。红拂的眼力如前所述,而虬髯客在后面交谈时问李靖:“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可见结拂也被视为“异人”。所以片言论交,即定兄妹,实不足为怪。

对红拂的相貌,作者也别具匠心地分三次进行了描写。第一次在杨府,只说“有殊色”,不加详写,先给人以大体印象。红拂过人之处不在美貌而在眼力,大写红拂之美很不适宜,会有碍文势,冲淡要表达的主要内容,一笔概说很是恰当。第二次是在旅舍:红拂夜奔卸下扮装,又惊又喜的李靖在灯下看到红拂,“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也,素面画衣而拜。”“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这里写得虽多,却合情合理,因为这是李靖眼中的风尘知已、美妙佳人,它既勾画出红拂之美,也表达了李靖的倾慕之心,可谓一笔两写。第三次在灵石旅舍:“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把发长拖地的相貌特点作为引出虬髯客“看张梳头”,引出李靖与来客的矛盾,引出三侠结交,极其自然。总之,作者对红拂美丽外貌的描写是根据不同情节、环境、场合而分层写出,服从情节发展的需要,既给人以全貌,又不露斧凿之迹,表现了颇高的艺术腕力。总之,《虬髯客传》中关于红拂的描写,都围绕着塑造一个慧眼识人的女侠形象进行,为红拂形象的流传打下了基础。



三、红拂女形象的流传



应当说红拂女的形象在《虬髯客传》中已经是个极有光彩、极有个性的女性形象。在文学史上,红拂女的形象由于历代文人的不断加工,越来越突出、越集中,逐渐由原来“宾”的位置向“主”的位置演变,但其总体的思想性格特征,并无“质”的变化。

《虬髯客传》一般认为是唐末五代、宋初的作品。在宋代的戏剧、小说目录中,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以红拂女为主人公的作品。

红拂女出现在戏曲中,据《古典戏曲曲目汇考》载,最早是在元代:“王德信《红拂记》此戏未见著录。《传奇汇考标目》别本于王氏名下有《红拂记》一目,不知何所据。”剧本已佚。

自明代起,红拂女多次出现在传奇和杂剧的舞台上,也进入了小说家的笔下,她的形象更显得独具光彩。戏曲家张凤翼的传奇《红拂记》(《今乐考证》著录,现有各种明刊本,以《六十种曲》本较为流行);近斋远翰的传奇《红拂记》 (未见著录,佚);张太和的传奇《红拂传》 (《今乐考证》著录,佚),吕天成在《曲品》张屏山(张太和)《红拂》条引汤显祖序云:“《红拂》已经三演,在近斋远翰者,鄙俚而不典;在 然居士(张凤翼)者,短简而不舒;今屏山不袭二格,能兼杂剧之长。”;刘方的传奇《女丈夫》(未见著录,《传奇汇考标目》别本于刘氏名下补有《女丈夫》一本);明代著名文学家、戏曲作家凌濛初的杂剧《红拂三传》 (远山堂剧品》著录),包括主写红拂的《北红拂》 (又称《莽择配》,有明刊本,解放前有影印本,四折全由红拂一人独唱)、主写虬髯客的《虬髯翁》(又称《正本扶馀国》,有《盛明杂剧》本,四折全由虬髯翁一人独唱)和主写李靖的《蓦忽烟缘》 (未发现);还有冯梦龙根据张凤翼《红拂记》、刘方《女丈夫》、凌濛初《虬髯翁》合并改编而成的传奇《女丈夫》 (有明刊本,《墨憨斋定本传奇》据以影印。此剧删除了张本《红拂记》中破镜重圆的故事,情节较为集中。)等。其中以张凤翼的《红拂记》和凌濛初的《北红拂》最为著名,影响最大。

清代又有曹寅所作《北红拂记》,此戏未见著录流传,只有钞本,即尤侗所题荔轩本,现藏文化部艺术局。(以上均参见庄一拂《古典戏曲曲目汇考、傅惜华《明代杂剧全目》。)

自明代以后,许多有关唐代的讲史小说、通俗小说、曲艺等作品中,红拂的形象、故事也屡见不鲜,例如清初褚人获的《隋唐演义》、乾隆期间问世的《说唐全传》、民国时期蔡东藩的《唐史演义》、评书《兴唐传》、1957年古典文学也版社出版的赵景深的《鼓词选》、1961年陈汝衡先生据《说唐全传》修订整理的《说唐》中,都有红拂的故事。但在不同作品中人物形象、情节描写各本有不同。例如在《唐史演义》中有关红拂的情节几乎和《虬髯客传》一模一样。在《说唐》 (1978年6月新1版)中则仅仅提到红拂这一人物“不唯颜色过人,还有侠义深心”,而李靖也在杨素府中任主簿之职,并无红拂投奔李靖的故事。在《隋唐演义》中关于红拂又有不同的描写:

李靖拜谒杨素,红拂“数目李靖”并于他临走前探问住外,决定投奔于他,于是封箱笼、开细账、写禀帖、窃兵符、改男装到旅舍去寻李靖。见面后红拂托言杨素之命要将其继女下嫁于李靖,动之以利、吓之以威,李靖断然不从。这时一人“推门进来,是武卫打扮,问道:‘那位是药师兄?’李靖此时气得呆了,随口应道:‘小弟便是。’张氏注目,把那人一看,忙举手道:‘尊兄上姓?’那人道:‘我姓张。’张氏道:‘妾亦,’说了两个字,缩住了,忙改口道:‘这小弟亦姓张,如若不弃,愿为昆仲。’那人见说,复仔细一认,哈哈大笑道:‘你与我结弟兄甚妙。’那时李靖方问道:‘张兄尊字?’那人道:‘我字仲坚。’李靖上前执手道:‘莫非虬髯客么?’那人道:‘然也,我刚才下寓在间壁,听见你们谈论,知是药师兄,故此走来。前言我已听得;但此位贤弟,并不是为兄执柯者。细详张贤弟的心事,莫若弟爽利,待弟说了出来,到与二位执柯如何?’张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张兄识破,我可不便隐瞒了。’走去把房门闩上,即把乌纱除下,卸去官装,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因见李爷眉宇不凡,愿托终身,不以自荐为愧,故而乘夜来奔。’”由虬髯客作伐,二人欣然对天拜谢。红拂依然穿好男装“竟出房门,李靖见此光景,老大狐疑。仲坚道:‘此女子行正非常,亦人中龙虎,少顷必来。’两人又说了些心事,只听得门外马嘶声响,张氏早已走到面前。仲坚道:‘贤妹又往何处去了来?’张氏道:‘……刚才到中军厅里去,讨了三匹好马。我们吃完了酒,大家收拾上马出门。料有兵符在此,城门上亦不敢拦阻,即借此脚力,以游太原,岂非两便?’两人见说,称奇赞叹。”吃完酒,便上马远走了。

这里所写的情节与《虬髯客传》中有很大差别,但是红拂的性格特征却基本相同,是以不同的写法描绘出其慧眼识人、豪爽侠义、机智多谋的侠女形象。

由于戏曲、小说的传播,红拂女的形象在群众中流传越来越广泛,知名度越来越高,成为文学作品和人民群众口头上经常提到的一位古代著名美女。例如《红楼梦》第六十四回黛玉所作《五美吟》就将红拂与西施、虞姬、明妃、绿珠并列,这样歌颂她:“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馀气扬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以此表明自己大胆追求爱情和自由生活的理想。至于近现代舞台上各地方戏曲剧种也均有有关红拂的剧本,或名《红拂传》、或名《风尘三侠》或《三侠图》等。

以上材料说明:明清两代是红拂女大放异彩的时期。随着封建社会进入后期,市民阶层在不断状大,民主思想的萌芽不断生长,红拂女的思想价值自然愈加显现。人民的艺术家总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以文艺作品反映着人民的愿望。因此可以说,红拂的“走红”正体现着时代的进步和人们对民主思想、人生价值的追求。



四、《红拂记》与《北红拂》



如前所述,在红拂戏中以张凤翼所著的传奇《红拂记》 (以下简称《红》)和凌濛初所著的杂剧《北红拂》(以下简称《北》)影响最大,最为成功,所以他们的剧本也较为完整地保留到今天。下面我们就分别来看看这两部戏剧。

《红》早于《北》,是一部正规的南戏。它把红拂女的故事和流传于元代的南戏《乐昌公主破镜重圆》合而为一,以红拂女为贯穿全剧的中心人物,敷演成两对青年男女离合聚散的故事。张凤翼以乐昌公主与红拂女都曾在杨素门下为两个故事联结的纽带,把二者合情合理熔为一剧,显得内容丰富、情节紧凑。剧中“旦”为红拂,“生”为李靖,“贴”为乐昌公主,“小生”为徐德言,“外”为虬髯客。作者在剧的第一出“传奇大意”中这样概括其内容:

〔凤凰台上忆吹箫〕李靖人豪,张姬女侠,相逢似水如鱼,喜私奔出境,灵右停车,偶与虬髯相遇,谈笑处意惬情舒。觇真主,扶王定霸,各自踌躇。须臾,西京兵起,把佳人惊走,野外驰驱,遇乐昌夫妇,合镜安居,付红拂徐郎上道,到海上坐展雄图,功成日同归完聚,列土分符。

打得上情郎红拂女 撇得下爱宠杨司空

让别人江山虬髯客 成自己事业李卫公

红拂女与乐昌公主同侍奉杨素,为患难姐妹。红拂女夜奔李靖,遇虬髯同访“真人”,这是剧中主线。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这是剧中副线。而后两条线交叉结合,红拂女教婿封侯。

李靖离家去辅佐李世民。一时天下大乱,红拂女避难途中巧逢乐昌公主,劝其夫也去图些事业,并介绍徐德言去投李靖。在讨边征战中,李靖又遇故人虬髯客,在其帮助下平定边陲为朝廷建功,于是诏书下各有赏封,功成名就而华夷一统。全剧由两个独立的剧结合而成,每剧为一线,一主一副,这样编排并不是很难。可是后面的两线交叉结合却要费作者一番苦心,而作者编排得十分巧妙自然,穿插交融,不露痕迹,体现了作者艺术构思的创造性。

这两条线索分而合都离不开红拂女,她手中的红拂是重要关目:李靖见杨素,她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夜奔旅舍,李靖正惊疑时,她未曾言语而先出示红拂;徐德言去投奔李靖,红拂女把红拂交给他;尽管兵慌马乱战事纷纷,李靖见红拂疑团顿消、深信不疑……此剧以《红拂记》命名确也名实相副。以这样一件道具作为关目,也体现了戏剧的特点。

红拂女成为全剧当然的第一主人公,她的地位和《虬髯客传》中相比是大大提高了,虬髯客与李靖都退到次要位置。这种显著的变化,说明了红拂女形象的价值被社会所认识,说明作者有着较为进步的妇女观。

《北》晚于《红》,剧的全名是《识英雄红拂奔择配》,简名《奔择配》,《远山堂剧品》著录此剧,并列入‘妙品”。(参见傅惜华著《明代杂剧全目》)为了区别于《红拂记》,故称《北红拂》。作者只是以《虬髯客传》为蓝本,别无旁支,编写成剧。全剧结构紧凑,中心人物突出,是由红拂主唱的“旦本戏”。总体由楔子加上四折组成:楔子写红拂心许,一析写红拂夜奔,二折写三侠相会,三折写接受馈赠,四折写功业成就,是尾声。卷末题目是:“谋江山道人知王气,让家资虬髯避帝位。”正名是:“得便宜卫公乔献书,识英雄红拂莽择配。”

由于《北》遵照一般四折为一本戏的杂剧体制,作者在有限的篇幅内着力突出红拂的胆识与豪气,全剧就显得简洁集中,红拂女也更为生动传神。

下面我们试以两剧的一些相同情节场面略加比较:

写红拂倾心的情节,《红》本写得较为细腻、深情,除《旦目生料》这样的舞台眼神动作之外,还有以下抒情唱段:“[簇御林]看他言慷慨,貌伟然,信翩翩,美少年,私心愿与结姻着,只是无媒怎得通缱绻。我有计在此了,且俄延,须教月下,成就这良缘。”准确地反映了红拂女由爱慕到决断的心理活动。紧接着又写了一出“李郎神驰”,“本谒侯门冀托名,红颜顾盼笑颜生。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对“手执红拂,有顾盼之意”的侍女心驰神往,表现了二者心灵的呼应。比较起来《北》本中红拂显得更为主动热烈,当杨素踞见宾客时,李靖的舞台动作是“作怒立介”,他的言行使红拂钦佩之至,不觉道出:“好一个秀才也!”“俺执拂豪家历数年,偷阅游宾整万千,多是行尸视肉一般般。(云)俺看起来,天下的人,没有再如他的了!”突出了红拂钟情于李靖不仅仅是因为外貌,更主要的是看出他是人中豪杰。

在夜奔旅舍情节中,两剧对红拂夜行都进行了合理的加工,使之更符合生活真实。试想一个女子深夜要潜逃出看守严密的贵府之门,要穿街过巷寻其从未去过的住所,而且要应付可能遇到的各种人,的确不是件易事。而这一细节在《虬髯客传》中都略去了,只写:“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这段“空白”就成了戏剧家改编时显示其想象力、创造力的空间。在这里两本有共同之处,其一是:红拂都女扮男装,是个“打差官员”的妆束,或“怀揣着令旨,手执铜符”,或盗取了“势剑金牌”。其二是:都机智闯关,成功地骗过了门卫的盘查。不同的是《北》本中还有红拂来到长街闯过巡更人员的盘问,又多了一关。戏剧家们都明白:倍写红拂易服夜奔之难,才能更突出她女侠的胆量和智慧。《红》中她唱:“女中丈夫,不枉了女中丈夫;人中龙虎,正好配人中龙虎。”《北》中她唱:“非是俺女裙钗觑得你似掌中儿,折末是活神仙参不透俺心头谜。”为什么她有异乎常人的勇气?是因为她有异乎常人的追求,她不甘寄居豪门,逐行逐队,献歌献舞,不甘为玩物、摆设,憎恶那笼中鸟的生活,当她一旦发现生命的价值、生活的希望,就会不惜一切不畏一切地追求,任何艰难险阻也难以阻挡。这的确非常人所能理解,这就是“活神仙”也猜不透的非凡女子的“心头谜”。

再看三侠巧遇的情节,两剧的编排与原小说基本一致。《红》写得较为简略:红拂在梳头,“外作看旦介”,然后“(生上怒介旦作摇手介向前见外)官人万福,官人上姓?”就这样开始对话了。《北》剧写得具体生动:当虬髯客乘驴出现时,“旦作惊视介”,唱道:“[滚绣球]急忙里自不曾烧却香,蓦忽地降下个神一道……”红拂已迅速判定:来者不凡。而此时正在喂马的李靖“作怒介”:“何方来的汉子,偷觑俺浑家,好是无理也! (旦转身对末摇手介唱)忙怎么,秀才们气性高。休要平地里失俊豪! (旦向孤云)动问长者上姓?……”是这样对话的,李靖显得那么冲动,红拂表现十分冷静。她一眼就识出了英雄,她既能前识李靖,自然也能后识“来者”。《北》剧把这二人的心态表现得相当充分,也更突出了红拂的性格特征。

纵观两剧,都不失为明代剧坛佳作,都在红拂形象流传过程中起过重大作用,然而相比较而言,似乎《北》略优于《红》。《红》由于受“十部传奇九相思”的时尚影响,受观众对传奇欣赏习惯的影响,塑造的红拂形象柔情有馀而侠气不足,她对李靖的追求多少给人以单一追求良缘的印象,缺少更丰富的社会内容。另外《红》把杨素写得宽厚仁爱,他明知红拂去向,却说“我要追她亦了有何难,只是人道我轻贤重色,不近人情,故此放她去了。”并且成人之美,为乐昌公主夫妻团聚赠以行装,真所谓“撇得下爱宠杨司空”,这也有美化之嫌。相反,《北》没有这两方面的缺欠,红拂形象鲜明、突出,既柔情似水,又豪情满怀,她英姿飒爽,眼力过人,一往情深,又有侠士风范,是阴柔与阳刚二美的较好结合。近代许多地方戏曲剧种的改编本大都是以《北》作为蓝本。



五、拂尽俗尘一女杰



红拂形象的特点,一言以蔽之:不俗。

这首先表现为她能摆脱俗人的浅见,用一种全新的目光识别人、判定人。一介布衣,一个莽汉,在俗人特别是高爵显住者眼中,简直不屑一顾,而红拂能认识他们的价值。这种对人本质价值的认识,带有强烈的进步性、民主性。这是一种超前于那个时代的眼光,在以衣帽取人风行的时代,在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的社会,这种眼力表现在女性身上,更显得难能可贵。她在《北》中最后一句唱道:“枉须眉不识人,却被俺女娘们笑破口。”这是多么自豪的口吻!对那些所谓“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的论调又是多么有力的嘲笑!正因她的不俗,才能识得不俗、追求不俗、表现不俗,这也是她打动历代人心之处。林黛玉把红拂列为历史上的“五美”之一,不也说明是引为同调吗?

她的不俗还表现在择偶时的谨慎又大胆。作为豪门姬女,她被当作“花瓶”一样摆设陈列,终日随行就队送往迎来,如其对李靖所说:“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高官厚禄者、楚楚衣冠者不乏其人,但作为妙龄女子的红拂从没有被这些“上品人物”所动,她在等待,谨慎地等待,这是一种非常高尚而严剥的生活态度。前代的小说家似乎也体会到这一点,在《隋唐演义》一书中这样予以表现:杨素一日发了慈悲,传旨众姬:有愿去择配者立左,不愿去者立右。只见大半在左,少半在右,独红拂与乐昌公主不左不右,立于中央,杨素不解,红拂先客气地赞杨在杨府受到的优厚待遇,然后说:“古人云:‘受恩深处便是家’。况婢子不但无家,视天下并无人。”视天下无可意之人而自守,这决不是世俗女子能做到的。然而一旦发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就无所畏惧,冲决罗网,勇敢向前,表现出超越时代的女性的特征。

前人称红拂为“女丈夫”、“凤尘女侠”,这是那个时代的笼统、模糊的赞誉。辨析其实质,从科学的角度看,红拂的种种不俗之举都说明:她敢于向封建理学挑战,敢于向男尊女卑、官贵民贱的等级制度挑战,敢于向旧的传统观念挑战,她有清醒的头脑、敏锐的目光,过人的见解,果断的行动,这就是“丈夫气概”或“豪侠气概”的内涵,这就是不俗的真正含义。在《北》剧楔子中,写红拂慧眼识得李靖,把他送出杨府后,有这样的动作和唱词:

(旦挥拂介)这拂啊,俺便拂尽了俗尘缘。

这是颇为意味深长的。其手中的红拂不是驱蚊虫的工具,也不是高官贵府的仪仗执事,而是用来拂尽俗尘,一醒世人耳目的。可以这样说:只要这种世俗尘埃存在,红拂女就不会失去光彩,这就是红拂形象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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