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瑶琴,是拟话本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女主人公,见于冯梦龙编纂的《醒世恒言》第三卷,是中国文学人物形象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莘瑶琴原是宋代汴梁城外安乐村中一位小商人的女儿,自小聪明绝顶。七岁时已可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画,至十七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亦能女工, “飞针走线,出人意表”。她家道颇丰,本有着锦绣前程,只因“靖康之难”,在逃难中和父母失散,才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大转折。在战乱中,她偶尔遇到同乡人卜乔,两人辗转千里来到临安,谁知卜乔竟把莘瑶琴卖入妓院,改名为王美娘。
封建社会中的妓院,是吞啮少女青春年华的魔窟。 “可怜绝世聪明人,堕落烟花罗网中”。十四岁时,莘瑶琴长得娇艳出众,兼擅歌舞弹唱,又加诗赋俱高, “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成为名满全城的“花魁娘子”。鸨儿视她为一棵摇钱树,但落入深渊的莘瑶琴立志保住自己的清白, “执意不肯接客”。小说描写她将嫖客“劈头盖脸,抓有几个血痕”,并且声称: “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 “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进行了坚决的反抗。但她毕竟年轻幼稚,经不起鸨儿和刘四妈的软硬兼施,沦入烟花生涯。在一班富豪公子们的哄抬下,莘瑶琴“声价愈重”,每晚十两白银, “兀自你争我夺”。但她不甘沉沦,常“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男子,以便早赎身从良,跳出火坑。然而,一时间“急切难得”,只能强颜欢笑在皮肉生活之中。一个纯洁、善良的少女,在恶势力的瞒骗和诱迫下,沦落为一个妓女。小说用极其细腻的笔触,向人们形象地展现了莘瑶琴痛苦的身世。封建制度戕害人的触目惊心,由此略可窥知一斑。
当只有三两本钱卖油的秦重出现在莘瑶琴面前时,这位有着千金身价的“花魁娘子”不屑一顾,认为他“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极为冷淡。后在鸨儿的撮合下,才勉强进房相见,但“心里好生疑惑,甚是不悦”,将他丢在一旁,自饮了十来杯酒,倒头便睡。不久,莘瑶琴醉后呕吐,秦重为她端茶送水,抚背揩秽,忙个不停。一片真情,缩短了那道隔在两人间的距离。她认为秦重是“识趣”的人,与往常的狎妓者不同, “心里已有四、五分的喜欢了”。在了解秦重的身世后,对其“愈加可怜”,并赠他二十两银子。由“不去接他”、 “不悦”到“欢喜”、 “可怜”乃至酬资,小说犹如剥笋,层层递进,生动地展现了莘瑶琴情感世界的发展历程。离别后,她心里“好不过意”, “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已十分钟情于这位卖油郎了。
妓院又是一只黑染缸,不知腐蚀着多少天真无邪的少女的灵魂。日日朝欢暮乐的放荡生活,使莘瑶琴“口厌肥甘,身嫌锦绣”。初次相遇秦重,颇为他的“忠厚老实”、 “知情识趣”和“隐恶扬善”所感动,认为“千百中难遇此一人”,但缺乏和他结为伉俪的勇气,根本原因在于秦重终究只是“市井之辈”,不能托之以终身,而唯有“衣冠子弟”,才是可以信赖之人。然而,正是这类“衣冠子弟”百般凌辱了她。 “广有金银”的吴八公子,仗势欺人,强行将莘瑶琴抢去,欲施暴力,演出了一场“焚琴煮鹤”的活剧: “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洋洋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践。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傍。一面分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面对吴八公子的强暴,柔弱的莘瑶琴只能用哭来表示抗议。但这又怎能感动顽徒们的铁石心肠。船到清波门,他们剥光莘瑶琴的鞋袜,弃之于岸。她“赤了脚,寸步难行”,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正是这种莫大的屈辱,震撼了她沉睡的灵魂,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具供人玩弄的皮肉机器罢了,“花魁娘子”的声价和虚名,并不能改变自己被人蹂躏和践踏的悲惨命运。无情的事实彻底轰毁了她头脑中的等级观念。什么“衣冠子弟”,公子王孙, “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欢追笑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萃瑶琴感叹自己连一个“村庄妇人”都不如。因为村庄妇人尚能和丈夫享有平等的地位,男耕女织,自得其乐。而她“落坑堕堑”,则完全丧失了人格尊严和人身自由,真是“红颜薄命”。她“越思越苦,放声大哭”,在哭声中,尽情倾泻了在卖笑生涯中遭际的辛酸血泪,也满含着对自己误入歧途的悔恨。这是一位觉悟者的泪水,它洗刷了莘瑶琴身上积染的污垢,也擦亮了她的人生路标。小说描写至此,一个觉醒了的妓女,活生生地凸现于人们的眼前。
正在此时,秦重祭扫父坟路过。莘瑶琴和秦重又一次的相遇,“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真情相待。回家后,又“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并坚定地喊出了“我要嫁你”的誓言。这种出自肺腑的热忱,实在是水到渠成的生花妙笔,恰与旧日对他的冷淡形成强烈的对照。在一番推心置腹的爱情表白中,莘瑶琴的义无反顾,表现得尤为鲜明。她向秦重奉献的一颗爱情之心,真挚而又深沉,感人至极。而且,她还拿出全部私蓄自赎,终于和秦重结成了美满姻缘。
妓女之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角,在我国,大约是从唐传奇开始的。其著名的艺术形象是李娃和霍小玉。在明代拟话本小说中,则有杜十娘和玉堂春等等,它们都是我国文学宝库中的艺术瑰宝。和以上诸人相比,莘瑶琴这一艺术形象,则具有新的特点。她爱上的男子,既不是名门公子,也非状元书生,而是一个普通的卖油郎。区区的一位卖油郎,之所以能“独占”花魁,是因为他给于不幸女子的是人格的平等,个性的尊重和志诚的情意,这迥异于传统文学中反复渲染的礼义、门第、财产等爱情婚姻观。莘瑶琴的出现,是明代资本主义因素不断发展后的思想产物。作者十分敏感地从生活的底蕴中捕捉到了创作的素材,而赋予莘瑶琴以新的思想风貌, 这是对中国文学的独特贡献。尤其是小说准确地把握了莘瑶琴思想性格发展的脉搏,置其于复杂的矛盾冲突之中,描写了她从一个纯情少女沦落为一个上等妓女的人生历程以及从膜拜“衣冠子弟”到下嫁“市井之辈”的思想变化,十分真实而可信。在莘瑶琴身上,吹拂着明代的新风。这是我们今天重新认识这一艺术形象的思想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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