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牧《渐行渐远的乡间手艺人》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磨剪子戗菜刀的老白

“磨剪子喽戗菜刀——”

我开始注意这样一句吆喝声,始于观看现代京剧《红灯记》。在《红灯记》中,有一个老地下党,用磨刀的身份作掩护,他一出场,总是来上一句“磨剪子喽戗菜刀”。他的这一句台词,在我们学生当中一下子流传起来,经久不衰,很快成为经典。上学路上,我们会扯开喉咙喊,一直喊到学校。

一次,班上一位同学,是我姥姥村里的,他说,有一个人经常去他们村里,一进村就喊“磨剪子喽戗菜刀——”和《红灯记》上的人喊得一样。当时,我觉得很神秘,好像电影上或戏剧里的人到了他们村上。我和他相约,那人再去,一定告诉我,我要去听听。一天,那同学突然告诉我,“磨剪子喽戗菜刀”的又来了,就在大街上。于是,我们俩逃学去听。

大街上,一个老头儿正在撅着屁股磨剪子。老头年岁不小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满脸是深浅不一、长短杂乱的皱褶子。旁边一个大娘,大约是老头的客户,着急地说:“老白,你得快些磨,俺家的锅灶里还烧着火哩。”原来这老头姓白,倒也合适,头发够白的。老白只顾低着头躬着腰在磨剪子,并没有回那位大娘的话。我们则在一边专门等他喊“磨剪子喽戗菜刀”。

等来等去,等了老半天,那老白也没有喊一句,只顾在那里忙活。他将磨好的剪子重新安装起来,上紧螺丝,对着阳光打量起来。大娘急坏了,一把抢过剪子,说:“就这样了。”老白朝着大娘的背影望了望,轻轻摇一下头,顺手拾起脚边的一把刀准备磨。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走上前去,问:“你怎么不喊?”那老头转身瞅瞅我俩,并不说话,只是忙自己的活儿。我又加大声音:“你喊几句嘛!”他便不耐烦了,用手一推我们,说:“没看我忙着吗?再喊,人来多了更忙不过来。”

正在这时,一个人提着一把旧菜刀过来了,是我同学他张叔。张叔一瞪眼:“又逃学,等我告诉你爹揍你。”我同学拉一下我想溜,我却挪不动步,没听到老白喊怎么能走呢。

张叔带来的那把刀有点儿特别,刃口上有两个磞口,表面上也坑坑洼洼的,还有锈。“老白,给我磨磨这把刀。”老白接过刀端详了一阵子说:“得戗一戗哩。”

他从一个泛着油光的帆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十字星状的铲刀,将张叔的菜刀夹在两腿之间,开始咯吱咯吱地刮,一会儿工夫,他的衣服上就落了一层细细的铁屑。随后,他又摇动砂轮,刺啦啦地磨起来,把菜刀磨得平平的。一会儿,他了停下来,四处看,我以为他要喊“磨剪子喽戗菜刀”。谁知,他从长凳底下的一个小塑料水桶里抓起一块破湿布,在磨刀石上来回擦了一阵子。然后,左手握住刀柄,右手捏紧刀背,一下一下地向前推动,刀便在已经变成弧形的磨刀石上来回滑行起来。刀身上的灰褐色水渍越来越浓厚,他又抓起那块破湿布,将刀身擦净,顺便探出大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地刮几下,像是觉得还不行,便又换另一块磨刀石磨起来。磨一会儿,便停下来,用手指试一下刀锋,然后再磨。

好一阵子后,老白将刀举过头顶,冲着阳光,眯着眼左看右看了一会儿,便拖过细磨刀石不紧不慢地磨起来,有点像“磨洋工”。张叔都着急了:“差不多了,已经够快了。”可老白像没听见一样,依然在磨。

总算磨好了,老白将一根麻绳在刀上划了一下,麻绳断了。他得意地看看张叔:“怎样?”张叔一个劲儿地点头。我和同学因为他不喊,又生气又失望,便想找茬儿。我说:“你这算什么,人家的刀磨快了,能砍断铁呢?”那天,也不知老白是怎么了,竟然跟我们两个小辈较起劲来,说:“我磨的刀照样能砍断铁。”我同学顺口冒了句:“吹大牛!”老白翻眼看看我俩,从帆布袋子里找出一截铁片放在凳子上,挥手就是一刀。铁片成了两截,刀却好好的。张叔接过刀看,也服了。

我们目睹了精彩的表演,但却没有听到老白的喊声,很遗憾。我盼望着,有一天,磨剪子戗菜刀的老白能到我们村。等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磨剪子戗菜刀的到我们村上。爷爷说:“咱村穷,做新衣服的人少,剁肉的人更不多,剪子菜刀哪用得著磨,人家来干什么?”

一个星期天,我家院子外传来一阵阵的喧嚷声,我立即跑到街上,一大群人围在那里,还有人正急急火火地向这里跑。我挤进去,咦,这不是老白吗?原来,“磨剪子戗菜刀”的到我们村来了,而且这人还是我认识的,我又向前靠了一些,并站到了老白的对面,但老白并不认我,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我。我只好到旁边看他干活,心里还嘀咕,他怎么就一句也不喊呢?

村子里的人送来了许多需要磨戗的剪子菜刀之类,堆在老白脚下。老白已经开工干了起来。

到了下午,围观的人少了许多,但我一直没有离去。站累了,就坐在街边的石阶上看。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磨的什么刀?”循声望去,村上比较有名、曾经在《李二嫂改嫁》上扮演过“天不怕”的厉害媳妇徐柱子家的来了,她把刀向地上一扔,说:“你看看,你这是干的什么活?”然后,就两手一搭立在那里,像赖上了一样。

老白这里又围满了人。

老白并不争辩什么,从地上拾起刀,望着卷起的刀刃,呆了一会儿,便低下头像是找什么。“剁了根鸡腿,才几下就这样了。还不如以前,砍猪腿都没事儿。”徐柱子家的满脸怨气。

老白站起身,打开长凳一头的木匣子,里面除了一些杂物,最显眼的是一把菜刀。他略一迟疑,拿起了刀,在一根铁丝上剁了几下,将铁丝剁成好几截。然后,他把刀递给了徐柱子家的:“这是我准备自己用的一把刀,你拿回去用吧。”“那俺自己的刀呢?”徐柱子家的朝地上那把刀一努嘴。

老白说:“那刀让我磨损了,废了。”徐柱子家的得了新刀还不甘心,她一弯腰捡起那把损刀,说:“废了也是俺的东西。”她一手一把刀,扭动着屁股走了。旁边的人议论着:“老白今天算是白干了。”

我一直纳闷,以老白的手艺,怎么会把刀磨损呢!后来才明白,铁匠打造菜刀时,都要经过最后的“淬火”工序,增强刀刃的硬度,使刀刃钢化。如果只是一边蘸着水一边打磨,便伤不了刀刃。但老白偏偏较真,硬是要给徐柱子家的刀“铲”平那比米粒还小的磞口儿,把刀刃“削去”了一层,损伤了刀刃口上的“钢火”。老白没料想,那把刀上的“钢火”那么少那么弱,轻易动用了一下铲,便出了毛病。有人为老白鸣不平,老白倒坦然:“怪我,没看出菜刀钢火的深浅。”后来,连续几天里,老白活很少,有时竟然闲在那里翻《水浒传》。我就走过去和他搭话并提出要求:“你就喊一下吧。”他看看我,像是莫名其妙,我便提醒他:“就是喊‘磨剪子喽戗菜刀’,像《红灯记》里那样喊。”老白向我一笑:“你以为干手艺是唱戏哩!”

我终究没能听到老白喊“磨剪子喽戗菜刀”,倒是经常看他默默地干活。

锅灶手柳孝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修造一个做饭的锅灶,是个很平常的活儿。凡是农村的男人,没有不会造锅灶的,甚至很多家庭都不用男人下手,家庭妇女就干得妥妥的。因此,在人们眼里,造锅灶根本算不上什么技术,自然也就称不上什么匠了。

可是,多年来,在我的心里,却一直以为这个活儿也不简单,尽管人人会,但真要造一个好锅灶也非易事。这缘于我心里装着这样一个人,我把他当作能工巧匠看待。

这人是我们村里的,叫柳孝。先前,柳孝随父亲闯关东,因为水土不服,个子就停留在了一米五的样子上,后来只是长粗,而且走起路来很有“特点”,先是微微向前一躬,然后左右摇摆着走。我见到他,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词儿就是《水浒传》里的“武大”。柳孝从东北回到老家后,一直让人瞧不起,过了三十岁,才在族里人的帮助下,娶了一个有点儿傻的女人,还生养了一个孩子。

多少年里,只有柳孝求人,从没有人觉得柳孝对左邻右舍有什么用处。他倒是经常给别人家添麻烦。有一次,他家的孩子攥着一根冒火的烧火棍在街上跑,引燃了邻居家的柴禾垛。他的妻子虽然缺点儿心眼,却是一个护犊子的,谁也不敢惹她的孩子。她还会从其他孩子手里夺过糖葫芦,给自己的孩子吃,以至于街上好多孩子见了她就吓得到处跑。村里人发现柳孝有用处,是很偶然的事。

阴雨连绵的天气里,邻居李婶在家中生火做饭。那天,不知是因为风向不对,还是柴禾太潮,烟不从烟囱里向外冒,却直从锅灶口往外蹿。李婶撅着屁股,一会儿用蒲扇使劲地煽,一会儿干脆用嘴吹,呛得双眼流泪,半天都没有烧开一锅水。李婶跑到街上,观察各家的厨房顶冒烟的情形,正好碰到另一家的嫂子,也为锅灶火烧不旺,烟直往锅灶口冒而发愁。突然,她们发现,后街上柳孝家的厨屋顶,一缕缕炊烟正袅袅升起,顺着风向,不急不慢地飘散着。奇了!这说明,他家的锅灶口不向外冒烟。李婶她们忍不住到柳孝家去看个究竟。柳孝的媳妇坐在厨屋门口,一边拨拉着玉米粒,一边偶尔向锅灶里添一块木柴。李婶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柳孝家的锅灶有什么特别,可不管怎样,人家锅灶里的烟是顺着烟囱向外冒,做饭的人不受罪。柳孝的妻子根本说不出什么缘由来,笑了一阵子说:“他没支好的锅灶,让我一脚踹破了,哈哈哈……”柳孝的妻子抬起脚做了个要踹锅灶的姿势,李婶她们赶紧离开了,心想,她别真的一脚踹破锅灶。

李婶回到家里跟李叔说起这事:“要不,让柳孝来帮咱看看这锅灶是咋回事?”李叔不屑一顾:“他一个残疾人会什么?再说,一个锅灶还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年不就这么用吗,谁家也没煮不熟饭。”李婶做饭受气太多了,坚持让柳孝帮忙。李叔拗不过,只好同意。第二天,李婶就专门跑去央求柳孝抽个空闲时间,帮自己家改造一下锅灶。之前,柳孝从没想到,有人会请自己帮这样的忙,在农村,修个锅灶,那不叫活。有人请他,说明人家看得起自己,他爽快地答应着:“我这就去,正好也没事。”柳孝到了李婶家,水也没喝一口就干了起来,三弄两弄,经柳孝鼓捣出来的锅灶果然好用多了,最大的效果就是冒烟顺畅了。李婶逢人就说:“咱女人整天在厨屋里做饭,没想到,这垒个锅灶子还有学问哩!”

柳孝开始火了起来,不断地有人找他,有的改造锅灶,有的直接推倒重新造。柳孝在村子里竟然成了人物。特别是一些准备分家单过的,都登门求柳孝帮忙修造好用的锅灶。

柳孝造的锅灶好用,大家没有疑义。但说到省柴,村里有几个人不以为然:“能省多少柴?咱庄稼人还缺了柴?”有一次,几个不服气的人提出,要和柳孝比一比,证明他造的锅灶并不省柴。开始,柳孝不答应,他没有勇气和人比什么。可那几个人一再叫板,一向默默无闻的柳孝来了劲头:“那就比一比!”

这一天,柳孝给一家刚刚支起了新锅灶,原来的锅灶还没有拆除,正好一试。两口大锅分别加满了水,由公正人为两人分别准备了两捆相同分量的树枝干柴,同时点火烧水。那天,风向好,老式锅灶也没有返烟。人们围了几圈看热闹。眼看着两人一根根地往锅灶里送柴,大铁锅逐渐热起来。过了一阵子,柳孝灶上的锅里冒出了热气,一掀锅盖,水已经沸腾了。而另一个灶上锅里的水才开始有响声,柴烧完了,水才沸腾起来。算下来,柳孝的灶上省下大半斤柴,提前六分钟。这还是在老灶没有返冒烟的情况下,如果遇到返冒烟,那差距就更大了。人们点头信服了:“过了大半辈子了,谁承想,一个锅灶还有这般学问!”

柳孝一火,找他支锅修灶的人越来越多。找他帮忙的人有时也会有点“意思”,或给几个鸡蛋,或塞给他两盒烟,或送上一瓢米,最起码,也是管他吃一顿饭,有时,一些人家还炒上几个菜,伺候他喝两盅。一段时间里,柳孝很受用这种状况,每天很开心,走在街上,和他打招呼的人多了,他有一种满足感和自豪感。他的妻子也感觉到有人对她的矮丈夫客气了,开始去邻居家串门,尤其是在做饭时,妇女们用着柳孝造的锅灶,说着柳孝的好,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人们觉得,柳孝这个妻子并没有原来那样傻,只是反应慢,不太会处理事。特别是讲起支锅灶的事,她会说起,柳孝这手艺,全是她的功劳。原来,柳孝三十多才娶妻,结婚前,妻子曾说:“最怕下厨屋做饭,满屋子的烟,又呛又熏,让人喘不上气来。”柳孝信誓旦旦地承诺:“咱俩结婚,别的不敢说,但绝对不会让你受烟的气。”当时,他妻子也没当回事,她考虑不了那么多。

柳孝却是个实诚人。他从此开始琢磨起锅灶来。那时的乡村,一般用泥巴支锅灶,很简陋。在厨屋的土墙壁凿出烟筒洞,垒起锅台。锅台前面是生火送柴的口,上面是放铁锅的大圆口,下面放几条铁棍漏柴灰用。柳孝修造了无数次灶,终于找到了窍门。这种锅灶的好坏关键在烟道上,必须把后面墙壁上的烟囱和连接烟囱的角度处理好,能够让烟顺畅地沿着烟囱向外冒。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柳孝一次次地试验,效果总不理想。直到他和妻子结了婚,也没有试验成功。

新婚后,妻子准备进厨屋做饭。柳孝一把拉住妻子:“我来做饭。”妻子傻傻地笑:“男人还进厨屋哩!”柳孝心里想:“虽说妻子头脑有点简单,但自己不能欺负她。既然承诺过,那就一定要把锅灶的事整明白了,再让她进厨屋。”他一边下厨,一边观察。不几天,家里的鍋灶就拆了重新造。一拆锅灶,就吃不上饭。后来,他就在拆锅灶前提前做好一些熟饭,以备在修造锅灶时吃。经过多少次试验,他凭感觉摸清了烟道与出烟口衔接的最佳角度。他终于为自己家改造了一个满意的锅灶,他的妻子也开始进厨屋做饭了。

我母亲也听说了柳孝的本领,提了鸡蛋跑去,请柳孝帮我们家支锅灶。柳孝来了,在我家院子里转了一圈,推了车子走了。一会儿工夫,推了满满一车土来。母亲说:“天井里这么大一片地,咋还出去推土?”柳孝说:“家里的土黏性差,沙石也多。”他先是在我母亲选定的一侧墙壁上凿出烟道,然后开始用细土加上麦糠和泥巴,再用盖房子剩下的一些土坯块支起了锅灶的大体框架。这些活儿完了,他就坐下来抽烟,抽完一支又抽。

柳孝抽完第二支烟时,呼地一下子站起来,脱下了身上的大褂子,在左胳膊上浇一瓢水,然后将左胳膊放在烟道与出烟口衔接处当作模具,右手抓起一把我送上的泥巴抹了起来。他不断地变化着角度,定好后便一直抹泥巴,抹好便停了下来。他就那么一个倾斜的姿势立了良久,慢慢地抽左胳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其他工序。

锅灶支好后,十分好用。这件事让我很佩服柳孝,他虽其貌不扬,对自己有点傻的妻子却珍爱有加,因为爱,又把普通的锅灶研究得这么地道,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工匠。

时下,农村早已没有用这种土锅灶做饭的人家了,我家的锅灶也早已拆除好多年了。柳孝也进了城,照看孙子,在城里,一定也用不上这种土锅灶。只是,我还常常想起柳孝这个人。有时,站在煤气灶边,望着那悠悠的上下蹿动的火苗,还会忆起,乡间那粗糙的土锅灶和那支锅灶的工匠柳孝。

拉大锯

说大黄是一个木匠,好多年里,很多人并不服。“他算什么木匠?他只会拉锯。”“可不是哩!拉了一辈子大锯,没见他做出个什么像样的家具。”为了这,大黄没少受气,不管别人服不服,大黄一直认为自己就是木匠,而且是一个好木匠。有时在饭桌上,介绍自己是木匠时,有人会反驳他,帮他补充上一句:“拉锯的。”旁边其他人也会附和着说:“对,拉大锯的。”老黄听了就觉得很没面子,像是自己说了谎话,尴尬得很。有时也会辩白几句:“哪里的木匠也少不了拉锯的,好多人都称我师傅哩。”他这一说,大家就不再言语了,像是默认了。以后,大黄很少解释什么了。后来,大多时候他干脆就直接介绍自己是拉锯的,还两手上下比划一下:“拉大锯。”这样,反而没人小瞧他,倒还抬举他了:“噢,是木匠啊,有手艺,好讨生活呀。”他也只是笑笑,不多说什么。

大黄姓黄,因为一生下来就十多斤重,三四岁上个头就超过了同龄的孩子,力气又大,大家就叫他大黄,一叫就是一辈子。

大黄虽然有些笨,却从小就想学一门手艺,专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觉得,做自己喜欢的事,才能对得起自己的光阴岁月,才能不白活一辈子。他爷爷是一个木匠,到了他爹,竟然没有继承父业,而是喜欢种地侍弄庄稼。到了他,本来对木匠也没有什么兴趣。他爱上木匠,爱上拉锯,是从一首儿歌开始的。

拉大锯,扯大锯,姥娘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叫女婿,小外孙也要争着去。

姥娘煮上大米饭,舅舅杀只大公鸡。

一首儿歌,唱来唱去,大黄便对锯产生了兴趣。很小的时候,他就不知从哪里弄来半截儿小钢锯条,这里锯那里锯的,将从木工那里捡到的一些木头儿锯得方方正正,就像现在小孩子玩的积木!有时,他还能用这半截小钢锯条锯开很粗的铁丝,在小朋友们面前很有面子,显得很神气。

年龄大一些了,大黄的父亲就让他劈柴。劈柴,尽管用斧子劈就是了,可他却喜欢“多此一举”,非得用手锯将杂七杂八的木头锯成一截一截,他甚至会在一块块看起来很不起眼很不规则的木头上用粉笔认真地划上一圈圆线,沿着这个弧线锯,这样就避免了锯偏锯斜。有一次,大黄的父亲大约在什么地方生了气,回到家时,正瞅见大黄撅着屁股在那里画线,赶上去,朝着大黄的屁股踢了一脚,嘴里还数落着:“让你劈块烂木头当柴火烧,你比建座宫殿还下功夫,你小子在学校里念书怎么不用上这个劲儿?”大黄天生好脾气,并不恼,回头朝着父亲傻傻地笑一笑,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认真地画线,有时还把上学时用的尺子用上,直到画好了,然后再一板一眼地用手锯锯木头。手锯也叫单锯,很难掌握,正常大人都锯不了,可大黄却锯得游刃有余,他把木头锯得平整而规则,然后再用斧头劈开!大黄的父亲见他这般,也就无语了,摇一摇头,深深地叹口气离开了!

到了16岁时,大黄便不上学了,跟着邻村师父学木匠,先是跟着师父拉锯,师父拉大锯(上锯),他拉小锯(下锯)。木匠行里有句话叫“百日斧子千日锛,大锯只需一早晨”。大锯太容易了,一早晨就能学会。但是大黄跟师傅学徒,一直拉大锯。

拉大锯,说到底就是手工开木头解木板。一根圆圆的大木头,首先要让它变成薄薄的木板,然后才能做各种家具。木头开板需要卧式拉锯,通过调整锯条的角度,把整根木头一片片地“片”出来。

锯木头前需要先拉墨线,这是鲁班发明的。两个人,一人在木头的一头儿捏紧墨线,对准角度,绷紧后,把墨线扯起,再弹下去,木头上就有了清晰笔直的黑色线;画好了墨线,然后是固定木头,将整根木头固定在架子上,两个人一推一进开始比着墨线拉锯。拉锯是一个十分讲究的活儿,需要两个人的配合。

大黄干上学徒工时,实际上,有好几次机会,几乎就不用拉大锯,而去学真正的木匠活了。在师父心里,觉得大黄是个干木匠活的料儿:“说不定还能成大器哩!”师父见他拉大锯很用心,考验得差不多了,已经准备让他开始学木工手艺,甚至要让他学“细工”。不巧,那段日子里,木匠活儿多,好多家早就准备好了木料,让木匠打家具。而锯木头是第一道工序,锯完了还需要晾干,木头板儿干了才能进入打家具工序。需要锯的木头太多,而正好又没有新的学徒工换。倒是来了一个学徒工,个子太小,根本拖不开锯,师父自然不放心,怕锯坏了,也怕伤着人,于是,师父就征求大黄意见:“能不能再干一段,你学活儿反正是早天晚天的事。”大黄一口就答应下来:“听师父的。”

其实,自从拉大锯后,大黄感觉一直挺好。听着那刺刺的锯声,或长或短,或轻或重,或粗或细,越听越悦耳,有时来回拉一上午都不觉得累,连拉下锯的都支撑不住了,他却像拉二胡一样,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特别是到了一些村庄,他在大树边借着大树干支起锯架,拉起锯来,好些人会过来围观,有时,一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会坐了马扎子一看一个上午,还不时议论一番:“这后生,这大锯拉得不孬哩!”大黄就觉得自己很是威风,比舞台上的武生都要神气一些。所以,他这一干又是半年。这时,师父已經不用再怎么操他的心,不论谁家有木工话儿,首先是派大黄先去拉大锯,而且师父连打架子都不用管了,大黄一律都干得妥妥的。等大黄把木头锯好,晾干后,真正的木工才开进“工区”干细活。而这边师父们干着细活时,那边大黄又去其他人家拉大锯了!

在农村木工活这个行当里,干木匠光会拉锯,而且是拉大锯,就等于上小学一直没考上中学。师傅终于不忍心了,年底,决定无论如何要让大黄学习木工手艺!何况邻村已经有人说闲话了:“人家娃老实,也不能让人家拉一辈子大锯啊!”都定了,到下一家干活时,就让大黄正式学习打家具。可准备去的那家人很“挑剔”,早早地备下了当时村子里最好的楸木,这种木料木质硬、木面光滑、花纹漂亮,比较贵,一听说要让两个新徒弟拉大锯解木头就不答应:“我这是准备给儿子结婚打家具,这么好的木头,别给我锯坏了。”“就让大黄师傅掌上锯!至于谁拉下锯我就不管了。”那人也懂行,连上锯、下锯都知道。尤其是大黄听了后,激动了一夜,人家一口一句“大黄师傅”,还把咱叫成了“掌锯的”,这话,越想越受用。于是,没等师父表态,第二天,大黄就主动找师父说:“自己喜欢拉大锯。接着干拉大锯的活。”师父虽不忍心,却也没别的办法,就答应了。

不知不觉间,天长日久,大黄还真成了师父。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掌管一门了!后来,他就专门拉大锯,不再考虑学细工技术的事了!有人说他傻,他也不管,只是一锯一锯地认真高兴地拉……

大黄的锯越拉越漂亮,名头也越来越大,谁家有木头,即使不做木工活,也请大黄去拉锯解木板,以备将来用!

当村子里通上了电,家家户户沉浸在光明的幸福中时,同样沐浴在电灯的光芒里意气风发的大黄一直陶醉在巨大的成就感里,他没想到,自己读书不中用,却因为拉大锯而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成功人士,这时,大黄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失业了!

大黄浑身充满着力量,一边享受着拉大锯而获得的羡慕和尊敬,一边每天里兢兢业业地忙碌着。他更加一丝不苟、一锯一锯地拉着,把木板解得平整规则,同时,他立定决心,这一辈子就拉大锯了,不再改行了,就让大锯来回抽动的韵律伴奏自己的一生!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将是一首优美愉悦昂扬的,他为自己过上了诗意的生活而自豪,每天都精神焕发,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然而,没过多久,一个新生事物出现在邻村!那家人做家具解木板没有请大黄,而是使用了电锯!起初,大黄有些不相信,那家人他熟悉啊,他的儿子结婚做家具时就是自己去拉的大锯,活干得很让他们满意,当时还说,等他的孙子结婚时还让他去拉大锯!怎么没请自己呢?大黄不相信有比自己拉大锯拉得好的!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到了现场一看,大黄惊得张口结舌!神奇的电锯终于征服了他。一会儿工夫就能干完几天的活儿,而且漂亮得很!

在回家路上,一种莫名的失落从大黄心底升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风光不会有多久了。果然,后来虽说还有活儿,但明显少了!再后来,农村连自己打家具的也逐渐少了起来,好多人直接从城里买家具,一车就拉到家了!所以,连电锯也不稀罕了。

望着那生锈的大铁锯,满头白发的大黄时常陷入沉思中!不过,经常有一缕笑容挂上他的眉梢,那是大黄仿佛又听到了自己拉大锯的声音。

屠户“老瘸”

腊月的猪叫,正月的锣鼓声,像集结号,最容易聚人。

进了腊月,年一天天临近。村西的打麦场,猪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具有极大的诱惑力。这时节,村民手头没多少活,一听到猪叫声,就知晓要杀猪了,杀猪的场面不亚于一场大戏,男女老少一个劲儿地往打麦场跑。一路上,满耳朵里都是猪叫声。先是猪那愤怒的嗷嗷嚎叫,接下来是恐怖绝望的嘶叫,再后来是无奈的吼叫。声音越来越弱。等我赶到时,猪已经不再吼了。

打麦场靠近村庄的一边,一排白杨树高过屋顶。屋顶上的枝条,在凛冽的寒风里夸张地摇来晃去,弹奏着这个季节特有的音乐。那声音,很像撕一件东西却总是撕不烂的感觉,着急、无奈、愤怒……

树下已经聚了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大圆圈。我着急地使劲儿从外围向里钻,终于挤到了前面,一眼看到了被捆绑住了四条腿的白毛猪躺在地上,嘴里不时地发着哼哼声。刚才还大吼大叫地挣扎,这回怎么这么老实了。旁边有一个小孩,觉得缺少刺激,握着一根树枝去戳猪的耳朵。白毛猪生气了,四腿一挣,闷闷地吼了一声,把地上的树叶子吹进了围观人们的腿缝里。孩子们大笑起来,又有几个孩子也找来树枝去戳白毛猪,反复地戳这儿戳那儿,一会儿,白毛猪像是适应了这种并不疼痛的挠痒痒般的戳法,不仅不再发怒,还哼哼唧唧地享受起来。“闪开,闪开,一边去。”喊声还没落尽,围着白毛猪的人就闪开了一道口子。

“杀猪的来了。”我寻声一看,嗨!这不是老瘸吗?老瘸走上前,抬起脚,要踢一踢白毛猪,这是他的习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踢这一脚是什么道理。脚还没落到猪身上,白毛猪便嗷的一声叫,四条腿同时一挣,结果绳子更紧了,屁股上照样挨了老瘸重重的一脚。“我让你叫!”白毛猪不叫了,只是躺在地上哼哼,像是认了命。

老瘸回过头来,向身后看,一个脸长得瘦长、特别是两腮使劲儿向里挤着的人走上来。这个瘦脸颊是老瘸的助手,跟在老瘸身后,经常挨训。他将手里的枣木棍恭敬又讨好般地递给老瘸,旁边的人呼啦啦向远处散开。只见老瘸抡圆枣木棍,迅疾而猛烈地砸向白毛猪的耳根部,白毛猪嗷地闷叫一声,四条腿略作抽搐,便不动了。这时,上来几个壮年,将扁担向白毛猪的四腿间一插,嗨的一声,将白毛猪抬起放到了案板上。

捆绑白毛猪的绳索解除了,但白毛猪却只能躺在案板上等待被宰杀。大胆的孩子不停地上前试探着摸白毛猪。

老瘸来到杀猪案前,用手拍拍白毛猪,然后,抓住猪耳朵向旁边拖了拖,白毛猪的脖子便更明显地朝向了老瘸。老瘸已经操刀在手,大家伸了伸脖子,屏住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瘸手里的刀。好多次,我想亲眼看看刀是如何进入猪的脖子里的,可总不如意。有时去晚了,猪已经被放血;有时站的位置角度不好,根本看不清楚;有一次,刚要看到,被突然挤到前面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这次,我庆幸抢占了一个上好的位置,不断有人往这边靠和挤,幸亏我旁边有几个力气大的青年,我得以在他们的夹缝里稳稳地占住好位子。老瘸像是想起什么,没有下手,向四周环顾:“盆子呢?”瘦脸颊手忙脚乱地将一只搪瓷脸盆推到了木案下面。老瘸有些不满意地瞅了一眼:“加盐了?”瘦脸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朝着脸盆一抖擞,白花花的盐便溶化在了脸盆的水里。老瘸瞪了瘦脸颊一眼:“早干么去了?”瘦脸颊尴尬地一笑,向后退去,并不敢接老瘸的话。老瘸这才重新持刀向前,用左手在猪脖子上又掐又按,然后按住猪头,右手向前一伸,尖刀就进入了猪脖子。我看到,老瘸的半只胳膊都进入了猪脖子。只一瞬间,老瘸连刀带手一起抽了出来,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汩汩流出,哗啦啦地流向脸盆里。 这时,白毛猪竟然还动了动。“啊呀,猪又活了,又活了。”一个小孩子喊了起来。可惜,白毛猪只动了几下,便再无动静了。我凑上前去仔细观察,噫?猪脖子上的刀口竟然呈现三角形,我纳闷,刀明明只有两面刃,刀口却是三角形。后来听人说,这是老瘸的一招,抽刀时故意侧转一下刀锋,使刀口呈三角形,方便猪血快速流出。大人们都站在旁边称赞老瘸的刀法,我倒不以为然,因为我对老瘸印象一直不好,看那一身黑,像个杀手,在书上这种装扮的没一个好人。杀个猪,还将刀捅得那样深,将胳膊都伸了进去,至于那么夸张吗?故弄玄虚罢了。瘦臉颊正在向人们讲自己那年杀猪的笑话。一刀子进去,也流血了,可猪真的活了,从案板上蹦下来,向着打麦场蹿去,七八个人忙活了半天才将猪重新逮住,还得老瘸补上那一刀。原来,老瘸将胳膊伸入猪脖子是有门道的,只有那样,才能够得着猪的心脏,而刀只有插入心脏,猪才能毙命。

老瘸看看远处那锅热水还没有烧开,便不是很急。他抓过猪后腿,在上面割开一道小口子,瘦脸颊递上一柄细铁钎。老瘸把铁钎从割开的小口子处向里插,顺着皮层一直插到猪后脖子,来回抽动了几下,抽出铁钎向地上一扔:“喂,你们下手吧。”大个子首先上,他敢跟老瘸接话:“光下手还行?还得下嘴呢!”他半跪下,将一截塑料管子插进猪后腿的刀口里,用两手挤住,咬住管子的另一端,撅着腚、歪着脑袋吹了起来,猪皮层下像是有无数个小虫子在蠕动,有个小孩子又喊:“活了。”刚一出口,看了一眼黑老瘸,就不敢言语了。大个子吹了老半天,一屁股坐地上:“哎呀妈呀,不行了。”“不行了?这么熊吗?”另一个像是等不及了的壮汉一边说着一边向旁边推大个子。这壮汉力气大,还有长劲,瞪着眼珠子,鼓着腮帮子,脸憋得紫红。眼瞅着猪的身体膨胀起来,变大变肥,而且像是白了许多。瘦脸颊一直没表现,早就忍不住了:“该我了。”大个子也差不多了,趁机撤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着瘦脸颊吐口唾沫,“你个熊孩子!”瘦脸颊只顾吹,他的吹法像是不怎么用力,但猪胀得却很快,已经鼓足了似的。瘦脸颊一鼓作气把白毛猪吹得鼓鼓的。这时,有人拿来了自行车打气筒,老瘸一看:“你真是小瞧了这帮人,还用打气筒?”

水烧开了。几个帮手将猪抬起放入滚动着开水的大铁锅里,一起一落来回几次。锅里的水漫上来,流出锅沿,浇灭了熊熊燃烧的烈火。“行了行了!别烫熟了!”老瘸喊起来。猪又被抬上案板。瘦脸颊早已手拿刮毛铲子等在那里了。瘦脸颊伏下身子开始刮猪毛。他一铲子下去,就从猪后脑勺到猪后腚,一道小半拃宽的鲜亮光滑的肌肤露了出来,“哇,好白啊!”有人惊叹。瘦脸颊三下五除二就将猪毛刮得差不多了,然后这里削削,那里剔剔,一个溜光滚圆,肥润鲜亮的猪在冬日的太阳下憨态可掬,令人眼花。

“别磨蹭,麻利点。”老瘸闲得够久了,像是手痒了。猪又被头下腚上地挂到了横绑在两棵白杨树干的那根大木杠子上。

“要开膛了!”这是好多孩子们最激动的时刻。剖开猪肚子,猪内脏下水里的猪尿泡是孩子们最开心的玩具。每次杀猪,得到猪尿泡的孩子,倒去猪尿泡里的尿水,在地上的干土里手脚并用地揉搓上一阵子,再拿嘴吹起来,吹得像个大皮球。获得猪尿泡的孩子,高擎着猪尿泡在前面跑,后面会有一二十个孩子追星般地跟在后面,又神气又威风,一整天风光无限。村支书的孙子站在最前边,好像只等着拿的样子;旁边的二壮不服气,他爹是吃国库粮的,在村里的地位影响并不比村支书差多少;这回又多了一个安子,他大伯在抗美援朝中牺牲了,他是烈属,不久前从县城来到村里跟叔叔和婶娘过,因为他经常有一些吃的和玩的分给其他孩子,所以很快就成了“孩子王”,已经和村支书的孙子干了一架。他觉得猪尿泡应该是自己的。

猪下水从猪肚子里一件件地掏出来了,孩子们的心都悬了起来,争着往前靠。村支书的孙子像是感觉到了威胁:“叔,先把尿泡给我割下来。”他竟然喊老瘸为叔,而没有叫绰号,老瘸本来是理所当然地将猪尿泡给村支书的孙子的,以前给过好多次。可这次,他盘算了起来,村支书年龄不小了,他儿子又不是能够接上班的料;再说旁边那几个孩子,自己也得罪不起哩。他看看村支书的孙子,笑笑说:“先别急,先掏心肝。”二壮侧过脑袋抗议:“凭什么给你?”安子又叫了起来:“谁都别争了,那是我的。我大伯打过美国鬼子,功劳可大哩。”二壮说:“我爹还给村里人买过自行车呢。”村支书的孙子不屑一顾:“我爷爷管着你们,你们都得听话。谁不听话就治谁!”旁边有人朝我一歪头:“人家他爹是老师,还教着你们呢。”可他这话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应,那个年头,一个村子里的民办老师没什么地位,在村里根本算不上人物。虽说我也十分想得到猪尿泡,但肯定没我的份。我很有自知之明,一句话也不说。在场的许多孩子,都像我,只有跟了高擎猪尿泡者后面跑的份。

“哎哟!坏了,坏了。”怎么搞的,猪尿泡怎么破了?老瘸惊诧地将一团肉皮扔到了地上。孩子们围上前,村支书的孙子从地上抓起来左看右看,最后无奈地扔到地上,怏怏而去。

旁边有人咕哝了一句,这老瘸,干活挺讲究的,这么多年,可从没割破过猪尿泡,这回咋失手了呢?

闽南锔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子里经常出现一个锔匠,是闽南人,长得白白净净的,个头不高,三十多岁的样子,头戴一顶长沿圆帽,肩挑一副担子,担子前是一个表面斑驳的陈旧木箱子,后头便是风箱、板凳,板凳底下是一个钻子。他不太爱说话,且声音小。他不论说什么,脸上都没表情,像是念着早已写好的文字。他听别人说话也是,不管你说什么,很难调动他的面部表情。他进了村子,就在村子中心大街的那棵老槐树下支摊子干活,一坐老半天,一声不响,默默地用一个圆砂轮有一搭无一搭地打磨着几枚锔钉。很多人不会留意,村子里来了锔匠。只有一些好事者會围过上去:“你能锔什么?”锔匠答一声:“锔盆锔碗锔大锅。”“你怎么也不吆喝几声?谁知你是干什么的!”这时,他会抬头看看你,也不知嘴里咕哝一句什么,继续打磨锔钉。

朋叔悄悄地回了家,一会儿工夫,提着一个破麻袋来到锔匠面前,倒出一堆破瓦片,“你能把我的面盆锔好吗?”大家一看,这不就是上次锔匠说没法锔了的那堆东西吗。朋叔是村里出了名的刁钻人,面盆是他与妻子吵架时赌气摔坏的,三分之一还是一个整块,其余三分之二全是大小不一的碎片了。不久前,有一个锔匠来到村里,他难为人家一次了,那锔匠硬是没接:“你这盆没法锔了,再买个新的吧!”“买新的你掏钱?”朋叔当时很不高兴。这次,他见来了新人,便又提了来,显然有点欺负人。闽南锔匠把麻袋里的破盆轻轻倒出来,在地上围了一个大体的框架,沉思了一阵子说:“能锔,只是贵一点。”朋叔的心一紧:“我买的时候才花了两块六。”闽南锔匠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大约要花一块五,可能多两毛,也或许少两毛,最后看看用多少锔钉。”在场的人都有点吃惊,这闽南锔匠真是缺心眼,一块五能干这个活?可他接下了,连朋叔也没想到。于是,好多人都放下手头的活来看闽南锔匠如何锔这个破盆,多少有点看热闹的感觉。

闽南锔匠坐在小板凳上,在膝盖上蒙一块厚布,开始用小刷子清刷盆片,然后开始把破片和盆对起来,用一根粗麻绳,“五花大绑”地把盆固定住。这才发现,少了一块。朋叔也着急:“怎么少了一片,这可怎么办?”旁边有人议论:“算了,别锔了,破成这样了。”闽南锔匠不急不慌地说:“你再回家找一找,一定还有一片的,床底下、屋旮旯等地儿找找。”朋叔回了家,过了好一阵子,拿着一块瓷盆片回来了。

闽南锔匠接过来,一按,跟缺口下好吻合,便将固定起来的盆放在自己两腿之间,开始用金刚钻在裂纹两边钻眼。说是金刚钻,其实,就是一根木制的钻杆,钻杆底端按了一个钻头,中间有一根皮绳拦成弓的形状。他一手握着钻柄,另一只手拉动两头连着皮绳的操纵手柄,随着钻杆的旋转,金刚钻的钻头也在飞速旋转,在坚硬的瓷盆上钻出细细的小孔。旁边围了一圈人,有人说:“好像拉二胡的哩。”有人接腔:“恐怕是你拉得了二胡,钻不了眼哩。”

闽南锔匠聚精会神地钻着孔,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操纵着那柄琴弓般“金刚钻”,刺啦啦、刺啦啦地在盆和碴片上钻成一对一对的小孔,钻好了,再将大小不一的锔钉嵌进去,用小锤子轻轻敲打,外面抹上一层油灰。这一整天,他以钻当针,拿锔钉当线,像补衣服一样,把朋叔的破盆“缝补”得天衣无缝。这时再看,锔好的盆,锔钉整齐,大小错落有致,像是有意设计的两条弧形图案,好多人禁不住脱口而出:“比原来的还好看了。”朋叔并不说话,他想,光好看有什么用。这时,闽南锔匠站起身,将一桶水倒入盆里。众人都围过来,滴水不漏。朋叔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来,大方地掏出一块五,闽南锔匠却说:“拿一块三吧,没有用那么多的锔钉。”

闽南锔匠的活儿好,人们见识了,人品好,也感觉到了,连朋叔都服了的人,还有谁不服的?所以,闽南锔匠便经常来村子里干活,照旧不声不响、默默地做活儿。一次,村子里突然来了一个浙江锔匠,在大街上不断地吆喝着“锔盆锔碗锔大锅……”闽南锔匠在村口听到吆喝声,扭头就向其他村奔去了。好多人劝他:“他干他的,你干你的,来了就住下吧。”他只是摇摇头,还是走了。这天,闽南锔匠来了,依旧在老槐树下摆上摊子准备干活,那浙江锔匠又来了,一边走一边吆喝,吆喝了几条街后就在闽南锔匠斜对面的一个空场摆上了摊子。闽南锔匠也不作声,收拾起摊子准备走。村里人为他鸣不平了:“你先来的,凭什么你走,让他走。再说,你的手艺好,俺就认你。”他只淡淡地说一句:“过两天我再过来。”大家望着闽南锔匠远去的背影,越发觉得这人厚道,于是,有活也不让那个浙江锔匠干,专等闽南锔匠来。

有时,闽南锔匠一段日子不来,还觉得有些失落。这一天,闽南锔匠早早地在老槐树下支上摊子。村上的胖媳妇首先拿来了一把茶壶,茶壶嘴儿碰掉了,想再锔上。闽南锔匠左看右观,反复端详了一会儿说:“最好买把新的。”胖媳妇问:“为啥?”“手工会很高的,这是细瓷,难锔。”胖媳妇有些失望,她记得,新婚之夜自己与丈夫就用这把壶倒的合欢酒。胖媳妇要走了,闽南锔匠说:“我再看看。”他接过来,向着胖媳妇说:“一元钱行吗?”胖媳妇高兴了,心想,别说一元,就是两元也不贵啊。

闽南锔匠忙碌起来。这把壶形体小,比较精致,表面的瓷滑得很,因为是瓷器,表面光滑,打眼时比较麻烦,稍有不慎,壶就会碎。眼打完后,用细细的铁固定,最后还得磨平里面。再说,位置比较别扭,不好用力,既没有卡具,也没有动力,钻眼全靠双手的感觉下力,有几次打滑没钻成。但他一点儿也不慌,像是没人看一样,充分显示出精细娴熟的手艺和精湛的功夫。他选择了铜质的锔钉,带有纯金的色泽,壶锔好了,像是专门镶上了一道金边,十分好看,若不专门介绍,还以为是设计上的呢。最后,胖媳妇非要给他两元钱,可闽南锔匠硬是不收:“说好一块的,说好一块的。”

后来,不知不觉,没再见闽南锔匠进村。开始,有人常念叨,后来,逐渐淡忘了。还是那个浙江锔匠透露的消息:“人家发了,回家帮他爹管企业,当老板了。”尽管我不太喜欢那个浙江锔匠,但我很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扶耧把式二叔

深秋季节,万木凋零。在乡下,却还有一件大工程在等着人们。那就是播种小麦,迎接来年五月金波荡漾的麦浪。

深耕土地后,将地耙平,然后开始播种。播种小麦,在当年是一项大活儿,谁也不敢怠慢。

这时,最出风头的是二叔。因为他是村上少有的掌握耩地扶耧绝活的人。说起耩地,看起来容易,其实是个集技术、经验和力气于一身的手艺活儿。很多人会干也能干,但却干不漂亮,特别是影响到来年的小麦收成,那是了不得的事情。二叔自小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尤其是在耩地上,经过好多年、好多人以及实践的验证,的确是他人无法比的。上一年,有一个年轻后生不服气,硬是扶耧耩了几亩地。没到收成,到了春天,小麦刚返青,就露出了破绽:有的地方一大窝,可谓密不透风,浪费麦种不说,小麦长不起来,产量下降;还有的地方稀稀拉拉,好好一垄地没播上种子,也收不到小麦。到了收割时,有人又说了,这一行小麦,左一拐右一弯的,下镰都费工夫,谁扶的耧?那青年再也不敢小瞧扶耧这个活儿了。

有了这一档子事,二叔更牛了。他自己也觉得,一到秋种,这个硬活非自己莫属。其他人早已经将耩子扛到地头,忙活着在麦种里摻农药、拌土肥,妇女们早已经手捧铁簸箕准备向耩子中供料。二叔倒背着手,眯着双眼,很神气地站在田头上,像是在观赏某个人的忙碌,更像是监督大家干得是否合乎标准。特别是他倒背的双手上那根一头绑了麻绳团儿的柳条,有点像武侠电影上道人手里的拂尘,只是显得有些粗糙。我好奇地靠近他,看着他手里这根柳条发呆,禁不住伸手去摸一下,他却警惕地移到身前,瞪我一眼:“小孩子一边玩去。”我却不跑远,就为了看看他耩地还拿这东西干什么。等大家把一切都拾掇利索了,二叔提着那柳条走近耩子。那耩子倒也简单,中间一个大倒梯形的大斗,下面是一个尖犁插在土中,前面两根长长的扶杆,扶杆两边已经各有一人一手握紧从肩膀上引下来的绳子,一手扶在杆子上。二叔走近的是耩子后面两个短一些的车把,那是他的工作台。他双手握住车把左右摇晃一下,再前后瞅瞅,便向着耩子前四位拉手说一声:“行了。”那四人便一起用力,拉起耩子向前走。二叔右手握车把,再加上那根柳条,却像是很得劲儿。他不断地腾出手用柳条在耩子漏斗下的漏孔处或堵或放。后来我才知道,二叔用这根柳条上的麻绳穗控制下种量,以保证播种均匀。他说:“耩麦种,最关键是均匀。保证这垄地不薄不厚,达到最高产。”而控制均匀,也绝不是这一根柳条就能办到的。我发现,有时,二叔会猛地故意用双手晃荡一下耩子,这自然是柳条无法控制下种量而采取的一个招数。

还有,麦种播得深浅也是学问。二叔全凭一双脚判断如何掌握深浅。大多时候,他总是赤着脚耩地,感觉脚下的土松软一些,便将耩子向上提一提;感觉到脚下的土硬了,便立即向下压耩子把儿。提还好,一压,前面拉耩子的人有时会受不了,会向后一挺。有人也不高兴:“你这是折腾人吗?”可也没办法,谁让人家扶耧呢。

有一次,中间休息时,又说到上一年那年轻人耩的那块地,弯弯曲曲,不成样子。二叔把嘴一撇,很不屑一顾的样子:“耩地耩直了,那是起码的功夫。”二叔耩小麦,一块地行与行之间像用尺子量好似的,不宽不窄,一垄小麦,笔直得像扯了墨线一样。好多人曾经趴下身子,闭上一只眼瞅,不得不服,一点弯儿也没有。有几个在前面拉耩子的人想出二叔的丑,故意向着偏左或偏右的方向拉,结果,耩完一垄,看一看,还是笔直一条线。二叔朝着趴在地上目测的人轻轻踢一脚:“别瞎了,凭你拉耩子的能拉歪我这扶耧的?我这辈子白干了。”

二叔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誉,对自己干过的活,他会一直关心到小麦入囤。平时,他最担心也最容不得的是别人说闲话。为了这,他不光扶耧耩地过程中一丝不苟,即使地耩完了,他的心也会一直悬在喉咙上。秋风习习里,万木凋零,播下的麦种会破土而出,二叔便跑到地里一垄一垄地查看,看看稀密是否适当,特别是有没有间断性缺苗的现象。想不到,一个几十年的扶耧老把式,竟然对自己耩的地这么不自信。

他太珍惜自己“老把式”的名誉了。那年,村里东北沟沿那片地,不知怎的,有几垄地在中间没有冒出麦苗,二叔一看,心就下沉,几天里焦躁不安,几乎每天都去看一次。而且,他总是在拂晓前或黄昏后去,生怕引起人们的注意,丢了自己的脸。好在冬季天冷,村里没多少人注意这事。春节过了,天气慢慢地暖和起来,麦苗快返青了。二叔心急如焚,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当众出丑”了。以自己扶耧高手的名气,怎能耩出这样的地?如何弥补这些漏洞?他跑到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子,打听到那里有几块地苗子太厚了,需要间苗。于是,他一边帮人家间苗,一边将间掉的麦苗收拾好悄悄地挑回村里,栽到缺苗的地方,在村里人不知情下,补上了麦垄的缺陷。麦收时节到了,村里人开镰割麦。一大帮人,正赶上割到二叔补苗的地方停下来休息。有人突然发现问题,说:“这几绺麦子和其他地方的不像是一个品种,麦穗长不少哩。”大家都围过去边观看边品评:“可不,这里怎么忽然长出这么几绺子这等品种的麦子?倒是不孬。粒好像还大呢!”有人摘下一个麦穗和其他的麦穗比较:“这个品种好,整块地全种成这品种,估计得多打上百斤麦子呢!”二叔躲在人群外,默默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自然有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但却从未有人当着二叔的面点破这件事。自此,二叔对耩地更加讲究了。就连耩地之前地耙得平不平、地里还有没有大土块和草树根,他都苛刻地要求,因此得罪好多人。“老二那人太难配合,地都耙了两遍了还说不行。”“是啊,地又不是他家的,何必呢?”二叔不管这些:“哼,就因为地不是我家的我才这么较真哩!”

这天,二叔正在扶耧耩地,一垄麦子还没耩完,就气呼呼地把耩子一扔。“不干了,净瞎糊弄人。”大家围了过来,二叔把手向土里一插一翻,一块硬土坷垃漏了出来。这是耕完地后,耙地的时候没有耙好的缘故,地底下有石头、土坷垃和草根树根,耩子一顿一顿,难以保证麦种均匀下播。二叔提着柳条去找队长:“地耙成这样,我耩不了。”耙地的那人自知理亏:“我重新再耙一遍,不要工分。”当天晌午,那人套上牛,在耙子上面连压两块磨盘,自己也站在排耙上,把一块地耙得平坦松软,土下面的石头坷垃捡得干干净净,连草根也没漏下一根。“这还差不多。”二叔这才又重新组织人耩地。

后来,村子里的牛多了起来,耩地开始套牛。一人在后面扶耧,前面一人牵引牛拉耩子。有时牛不听使唤,会猛地用力,扶耧来不及调整,撒下的种子不均匀。有时,牵牛的人与扶耧的配合不默契,扶耧的技术再高也白搭。二叔为这没少生气。后来,他竟然不用人牵引牛,自己把一头大黑牛驯得乖乖的。拿二叔的话说:“比人好使多了。”特别是到了地头需要转弯回头的地方,二叔一喊,那黑牛能够准确地按照二叔的意图回转调头。开始,其他村的人不信,好多人专门跑到村子里看,到了地里,不得不服。

二叔经常夸耀:“耩了半辈子地,双手一搭耩子把,不论你怎么拉,笔直一条线,这是手上的定力。”一到春天,麦苗返青,二叔望着那一垄垄绿油油的麦苗,就盼着有人凑上来搭话。二叔也不谦虚了:“瞧瞧,咱这耧扶的,谁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到了麦收季节,开镰割麦时,大家都愿意割二叔扶耧耩的小麦,又直又均匀,割起来省力省时。

那一年,二叔没有了风光。村里开进了拖拉机,耕地耙地耩地播种,一上午一块地就完了,又匀又快。二叔很失落,望着院子里的耩子发呆。“到村后台子沟把那块地耩一耩吧?”队长的一句话,让二叔又振作起来,他沾沾自喜:“也有播種机办不到的!”那块地在沟沿,又陡,拖拉机开不进去,只得人工。二叔十分兴奋,自己扛起耩子就去,认真地把那片地耩完。

到了后来,这些偏僻的小地块也逐渐不再种小麦了,扶耧耩地的时代算是过去。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二叔扛着耩子向村里上交,村长为难了:“这东西没用了,就是劈了烧火也没多大火头了,扔了算了。”二叔想想没有舍得扔,又扛回家,放在天井里,有空就望着那耩子发会儿呆。

过了好多年,村子里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扶耧是咋回事了。二叔将那耩子放进了不住的老屋里,默默地回到新起的红砖绿瓦房。

井底灌水也有招儿

沂蒙山乡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天井,这个天井也就是家了。一般人的天井里,都有一个大水缸。我记得,我家天井里正房门口两边分别是一棵石榴树,而左边的石榴树下,就是一个大水缸。这个水缸能装四担八桶水。缸的上面经常盖一个木盖子,木盖子上是一个葫芦瓢,这葫芦瓢有时也直接扔在水缸里,在水上漂浮着。我放学回家,抓起水瓢,从缸里舀上水就喝。我喝完水,顺手一扔,水瓢就漂浮在水缸里了。这种喝水法一直喝到上大学。那水虽然是生水,却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清爽怡人。我喝了十多年,竟然没有因此得过什么病。

村里的水井在村西沟底,村上人吃水都要到沟底水井里担。担水一般都是在清晨。我家一直是父亲负责挑水,父亲常自夸地说,每天早上,自己是村子里最早下沟挑水的人之一。当时,村上除了父亲早起挑水,还有李安。父亲是因为早起挑好了水,然后要到学校上课;而李安因为是上门女婿,自然要比别人勤快一些。李安挑水起得早,家里水缸多,他一天要挑七八担水。旁边有人议论,他家用水,够李安忙活的。李安家有七个女儿,号称“七仙女”,女孩子爱干净,洗衣服、洗头发用水量大。李安只能多挑水。可从未听他抱怨过一句,倒是整天乐哈哈的。有时,挑着一担水,嘴里还哼着小曲,特别是他换肩时的动作十分潇洒,脑袋像上故意稍稍一歪,两手轻轻一拨,前桶变作后桶,左肩挑担变作右肩挑担。很多人换肩时必须停下来才行,他竟然这么熟练,表演似的,令人羡慕。其实,李安的绝活还不在这上面,他从井下灌水堪称一绝。他总是很从容地从井里将水桶提上来。井旁经常有人路过,李安不论什么情况下都忘不了向人打招呼,有时还聊上一会儿。他一边和路过的人说着话,一边将已经挂上了水桶的扁担放入井中,他眼睛也不去看水桶,只是望著与他说话的路人,不经心地左右摇晃几下扁担,轻轻向下一放,便将满满一桶水提到井台子上来。有时,正赶上有年轻人或妇女来挑水,他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扁担挂上他们的桶,帮人轻松地从井里灌上水来。我曾经纳闷,就一个半开着口的铁钩子,钩着水桶的提手,这么晃来晃去的,竟然掉不了,这技艺让人折服。

开始,我并不太在意水缸里的水,浪费起来不心疼,特别是洗头发时。一年夏天,我舀出一大盆水,将头插在水里,水溅了一地。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了:“你知道从沟底挑一担水上来多么不容易?”我不以为意:“不就是挑一担水吗?我下午就去挑。”那时,挑一担水从沟底到家有三四里路远,特别是要经过一个大上坡,没有一定的力气是不行的。谁家的孩子能够从沟里挑水回家了,那说明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中用了。我想,何不借此机会,证明一下自己呢,也替父亲分分忧。

父亲听说我准备去沟里的水井挑水很高兴:“我送你去,先教会你从井下向水桶里灌水,不简单哩。”我拒绝了,挑桶水还得你送我去,那多没面子。父亲见我固执,便在家里交待起来:“在咱这里挑水,最关键是如何先把井下的水灌进水桶,提上井台。”挑水的木扁担,两端固定了铁链子,铁链子下端是挂水桶用的铁钩子。铁钩上挂了水桶,沉到井下,快到水面还又没有触到水时,先晃荡一下水桶,再将桶口朝下,砸入水中,然后一提,便是满桶的水,提上井台,挑回家就行了。我感到,父亲虽然是老师,但挑水年数不少,经验也很丰富,可这个问题他并没有说明白。我也没怎么当回事,挑了水桶就去了。

一到井台边,我才感觉打怵,圆圆的井筒子黑洞洞的,直往井口上冒凉气,让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将水桶挂到扁担钩子上,慢慢地伸入井里开始摇晃,摇来摇去老半天不敢向下扣水桶,直到摇得有些心烦意乱了,才哆嗦着双手将水桶向水面上扣去,连扣了几下,力度不大,也没有底气,水桶里一点水也没有灌进去。我只好将水桶轻轻地放到了水面上,想让水渐渐地进入桶中。可不一会儿,我感觉扁担轻了似的,一提才发现,水桶早已经脱离了担钩,显然是落入井水里了。我一阵心慌,待了一会儿,不服气,想试一试另一只桶。这次,我有了些勇气,双手握住挂钩上挂了水桶的扁担,有点儿赌气地放入井内。感觉快要抵达水面时,双手摇晃一阵,没摇几下,就猛地向下一扣,结果,水桶里竟然灌进了水,虽说不满,但毕竟有了水。我暗喜,灌水也不过如此,关键是大胆。既然水桶里水不满,干脆学着其他人常用的办法,握住扁担将水桶向上一提,然后再向水面上用力一蹾。我不小心用力蹾过了,水桶脱钩落水。这摇桶、扣桶、提桶、蹾桶,方法用完了,水桶也掉完了。

两只水桶全部落水,我这才多少体会到了母亲的话,挑水不容易。想来想去绝对不能扛着空扁担回家,我不想让全街上的人看到我的狼狈——水没挑成,两只水桶全落进了井里。我将扁担藏在了井旁的桑树园子里,悄悄地回到家里。父亲一看就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拿起立在山墙边上的捞水桶杆子向门外走去。那时,水桶掉进井里倒也是常事,要不,家里怎么还专门备有打捞水桶的杆子呢。直到黄昏时分,父亲才肩上挑着水,手里握着打捞水桶的杆子回家。

从此,我再也不浪费水了,而且找机会去沟底挑水。只是,我不敢用扁担从井里灌水,而是像村上有些人那样,用绳索绑了水桶,从井下向井台上提水。绳索系住水桶的提环,任凭如何摇、如何灌,水桶掉不到井里去。后来,我还试着将扁担上的挂钩开口砸得很小,仅够水桶的提环塞进去,这样,水桶也不会轻易掉入井中。

一次,在井台上遇到李安,我称他姑夫。他要为我灌水,我谢绝了,我这么高的个子了,不能挑担水还要让人帮。但我还是好奇,向他询问如何才能灌水不掉桶。他一笑:“没什么,掌握住水桶翻转的角度,让水桶口与水面处于接近于垂直状态再扣桶。”我一听头更大了:“井口离水面七八米深,怎么知道角度?”李安见我不明白就补充说:“这个角度全凭经验和熟练程度,挑上几年水自然就行了。”我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但我依然用绳索拴在水桶提环上灌水,后来进了高中,也就没有再担过水,灌水的招儿也就彻底荒废了。好歹,现在农村大多用上了自来水,再也不用到沟底挑水了。

劁猪王

劁猪王本姓王,叫王长轮,因擅长劁猪,人们便叫他劁猪王。时间久了,也就很少有人记起他的真正名字了,以至于人们到村上询问起王长轮时,有人会摇头不知,但一说到劁猪王,则无人不晓。

劁猪,就是割掉猪的睾丸或卵巢,也称阉割,或称骟猪。劁猪王自小随从其父学兽医,练就了一手劁猪的手艺,父亲死后,他仍然以此为生。

劁猪王长得又黑又矮,浑身上下一般粗细。他有一双超大的眼睛,而且眼球有点儿向外凸,让人担心会掉出来。所以,他很少瞪眼,偶尔瞪一次眼,便会有人说:“你小心点,眼珠子掉地上就不好捡了!” 单从面相上看, 劁猪王就不像什么正经人。而且他人品也不怎么样,不管见了什么人,总是从上到下打量人家一番,即使人家表现出讨厌和反感了,他也像是不明白般满不在乎,依旧把人打量完。最后,目光若即若离地停留在被打量人的两腿之间,然后才算完。当然,他打量人的速度极快,对面来的人还没发现时,他可能早已经将来人打量过了。有时,有人偶尔从他侧面经过,并不相识,他甚至连头都没侧一下,却能将那人记得清清楚楚。其实,最让人烦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的口头禅:“小心我劁了你。”不论对男人还是女人,这是他惯用的口头禅。即使对自己的孩子,他也经常用这句口头禅。一次,学校老师轮到他家吃饭,说到孩子学习成绩不佳时,他当着两个男教师一个女教师还有自己的妻子,一把将孩子拖到跟前,将孩子的头麻利地摁到饭桌上,另一只手轻巧地伸入孩子的裤裆:“你个熊鳖羔子,学习再不中,我就劁了你。”大约是他临松手时在孩子的什么部位捏了一下,孩子哇地叫一声便跑开了。劁猪王也不在意,用刚从孩子裤裆里掏出来的手抓起馒头向每个老师面前送,两个男老师倒也没在意,抓起来就吃,而那位女老师一边端着碗喝粥,一边望着馒头笼子里剩下的那个馒头。她刚要伸手去拿,劁猪王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抓起来送到女老师手里:“来,老师,这个大,吃这个。”那天中午,女老师只好挨饿了。

劁猪王人不咋地,可生意却好得很。那个年代,乡下也的确需要劁猪的这一行,而这一行偏偏却让人看不起,所以,很少有人干这一行,附近几个村子也就劁猪王这么一个,生意当然好。有时,一天走七八个村子都黑不了天,晚上很晚了才提了半蟒皮袋子猪睾丸往家里赶。他家里,全家人几乎天天有肉吃。一家人有时吃不了这么多的睾丸,左邻右舍、全村子,以至于邻村的人便都拿了鸡蛋、油米、甚至布料等到他家中换猪睾丸尝鲜。由此,劁猪王一家的小日子过得颇有滋味,劁猪王的妻子更是整天打扮得利利索索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颇为自豪。有时,在村口经常碰到前往找劁猪王做活的,人家一问,她便神采飞扬:“那是俺当家的,走,先到家喝水去,他正在家喝茶呢!”说着,便扭动着蛮腰领了人往家里走。离家门口还老远就喊起来:“劁猪王,劁猪王,别磨蹭了,有活计了。”据说,当初配婚时,劁猪王曾是个老大难,大姑娘别说见人,光是一听说是个整天走四鄉奔八村劁猪的,就摇头了,名声太不好听了。他这个妻子本来也是不同意的,可那天,正赶上劁猪王到她村上做活,她在一边偷看,发现这劁猪王人长得虽然丑陋,但干起活来手脚利索,动作干练,特别是弯腰按猪时紧绷的屁股,是那般的性感,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向媒人说同意见面,结果一见便谈成了。

婚后,两人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天比一天强。为此,好多以前没有同意婚事的姑娘还有后悔的。

附近村庄的孩子,早已知道劁猪王的名头。在路上,见他骑了自行车从身旁走过,就一起大喊,“摘猪的”“劁猪的”“骟猪的”……言语间自然充满了对这一行当的蔑视。劁猪王有时恼了就停住车子,回头喊:“再乱叫,小心我劁了你。”

我第一次欣赏劁猪王干活是在我们村上,一户人家有一窝猪崽子需要劁,劁猪王来了。劁猪王最喜欢劁雄猪,因为雄猪的活儿比较容易干,还能够得到睾丸,回家吃肉。他一到客户家里,到猪圈里一扫,发现十几只猪崽几乎全是雄猪,便有些高兴,又见这天围观的人多,尤其还有一些小媳妇,他更是精神焕发。只见他将挂在腰上的一个油花花的皮带子往天井里一掷,弯腰在地上抓一把土,两手交互搓了几下,然后慢慢地移向猪群,瞅准一只,猛然出手,一把薅住猪的后腿,顺势一下将猪摔到地上,跟上去一跪,再用一条腿压到猪的脖子上,另一条腿则踩住猪的一条后腿,然后便喊起来:“上来个人!”男主家怯生生地走了过去。劁猪王毫不客气:“快点儿!别磨磨叽叽像个娘们。来,用手抓住这条腿,别让它并过来。”男主家照做了。只见劁猪王先是用手捏了捏猪的睾丸,刚刚安静了的猪又随着嗷嗷了两声。我知道,劁猪王要开始手术了,他用蘸了酒精的棉花在猪睾丸皮部胡乱擦了几下,用手挤起两个睾丸,从嘴角上取过不知他什么时候咬在嘴里的一把小柳叶刀,在其中一颗睾丸上划开一道口子,睾丸便魔术般地滚到了体外。然后,劁猪王用左手指捏住睾丸,右手轻轻一刀便割了下来,顺手向地上一抛,嘴里还没忘了嘟囔一句:“嘿!这家伙,个儿不大,蛋还不小哩!”他一边说着我叫你不小,我叫你不小,一边又依法将另一只睾丸也收拾了下来。取下睾丸后,他从油皮袋子里拿过早已串了腊线的针,三下五除二地给猪缝刀口。他一针一针地缝着,我看得都有些心疼,可那猪却只是哼哼,没有发出想象中痛苦的叫声,反而倒像是挠痒痒般。伤口很快缝好了,劁猪王捏过酒精棉向缝好的伤口处抹了几下,随口说了声:“放手吧!”男主家松了手,劁猪王也一撒手,猪崽便一扑棱从地上翻身立了起来跑开了。劁猪王立起身来,一边拍打着两手,一边又向下一个准备劁的猪身边移动。就这样,他一连为十三头小猪做完了手术,其中有九头是公猪,地上便零零散散地散落着十八个猪睾丸。然后,劁猪王开始朝雌猪下手,这个手术大一些,先是在雌猪肚子上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将手从割开的口子伸进去,慢慢地往外拉肠子,一会儿,眼前就拉出一小堆,男主家见猪的肠子堆在地上,便找来一片破席头扔到劁猪王脚下,劁猪王便将猪肠子堆到破席头上,然后找到一小块肉,用刀割掉,再将肠子慢慢地捣入雌猪肚子,缝上几针,朝着猪肚子一拍,就了事了。一次,我还见过其他劁雌猪的方法,在猪肚子上割的口子很小,而且肠子也不用掏出来就能完成。劁猪王听了不以为然:“那是瞎糊弄,劁不干净。我这法是最好的。”

不大会儿工夫,劁猪王就将四头雌猪劁完。他站起身,伸了几下腰,收拾好工具,两眼便集中到满地的睾丸上。他瞅了瞅男主家说:“留几个给孩子煮了吃吧。”就这样,他捡走了十只,给主家留下了八只。这天的中午饭,这家该像过年了!

说实在的,劁猪王的技术活儿是漂亮。当了一辈子劁猪工,从没听说把谁家的猪劁出毛病来,再说,当时的乡下,也的确少不了他这一手艺,他的脚印踩遍了十里八乡。称他劁猪王,也属无愧。而且,按时下的说法,劁猪王该堪称劁猪工匠了。

听人说,劁猪王去世了。这么多年了,对于劁猪王,印象早已模糊了,唯独他那句口头禅,有时偶尔在耳边响起:“小心我劁了你。”让人觉得滑稽好笑,忍不住偷偷笑一下。

土坯专家

从前,乡间的房子大多是土屋。这些土屋,一般用山石做墙脚,用土坏垒墙,再用树干制梁,用麦秸做屋顶。

在盖房过程中,用量最大的是土坯。所以,打制土坯是一道重要工序。这土坯,看起来十分简单,80公分左右长,50公分左右宽,20公分左右高,就是一方硬土块而已。在我们沂蒙山的一些村庄里,这种土坯,常常被称作“堲”。垒墙、盖屋、支火炕都少不了它。别看农村里的人一辈子和土打交道,但这土坯,真要打制起来也不是一点儿学问都没有。

当时,村上有一个叫作李学的人,小学没有读完就辍学了,先是在村子里浪荡了几年,然后下地劳动,顶半个劳力记工分。不几年工夫,眼瞅着,长得又高又结实,特别是干起活来,有模有样。那时候,在农村,只要有力气、会干活、能干活,就是骨干。

邻居家盖房子、打制土坯时,李学崭露头角。起初,村子里盖房子的人家并没有注意到李学,没有人家安排李学去打土坯。这一次,正赶上一个打土坯的人去走亲戚,临时让李学去替代。主人家并不太信任他,担心他打不好,暗暗叮嘱原来的人:“让李学做辅工,专门给你供模子就行。”

李学到了土坯场子,用铁锨铲了几下土,就说:“这土打土坯盖屋咋能行?不小心,墙垒不到一人高就会塌。”旁边有个盖屋行家不高兴了:“年轻轻的,怎么说话呢?你才盖了几回房子?凭什么说这土坯打制出来不能用?”李学说:“土没有配好,湿度也不合适,太散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已经打制好的、经过几天风干的一块土坯搬过来,放在一块平地上,用脚下力一踢,土坯就断开了;他又搬来一块,用拳头一砸,竟然散开了。他向那人说:“这样的土坯盖的房子谁敢住?”他这一说,好多人围了过来,事实面前,不得不服:“你怎么知道这些?”李学说,我家盖房子,所有的土坯全是我一个人打制的,盖完房子还剩下一小垛,不信,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一帮子人便跟了李学去了。他家的墙外果然堆着一堆土坯,李学说:“你们谁有力气,可以试一下。”有人就搬过一块土坯用脚猛踹,连踹几下,也没能踹断土坯,有人便试着用拳头砸,只是把手磕得生疼,几乎不敢砸了。有人还是不服气,举起一块土坯猛地向地上扔去,土坯竟然没有摔破。大家服了,說:“好你个李学,平时不作声,还有这一手哩!”李学很有成就感,说:“我打土坯前,先是重新翻土,一边翻一边向里面洒一些麦糠、碎麻绳头儿,然后再饮土,饮饱了,一直等到土不黏了,才开始打土坯,这样打出来的土坯结实得很,差不多顶上石头了。”当场,一些老人也点头称是:“自己盖了这么多年屋,还不如一个后生悟得好。”盖屋的这家主人一看,立即决定重新配土,重新打土坯,而且请李学帮自家张罗这项事。

李学一下子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走起路来一蹿一蹿的。打土坯那天,李学早早到了土场,已经有人提前将一块光滑的大石板抬到土场子上,支起了枣木打制的土坯模,一柄大杵头立在旁边。李学走过来,弯腰抓起一把草木灰,向模子里一撒:“加土!”供模子的人便操起锨奋力向模子里加土。土坯模里的土加满了,李学瞅了瞅,用脚尖敲了敲模具,说:“这不行,还得再加几锨土。”供土的疑惑地看看李学,说:“土满了模子了!”李学不太高兴了,说:“还不够满!”李学一边看着那人加土一边说:“你尽管加土,我什么时候说好了,你才能停下。”供土人一直向模具里填土,土填得快溢出来了,李学不作声,他就一直填,堆成小山似的,李学才说好。李学提起木柄大杵掂了掂分量,高高地举起大杵,向着模具正中狠狠地杵下去,模具里的土一下子便陷了下去。过一会儿,他猛然稍微向左前方倾斜的角度高举大杵,用杵头的圆棱儿向土坯的左上边杵下去,土坯的左上方便是一个月牙形的坑,这叫作“堲眼”。随后,随着他的倾斜角度,土坯的四个角上分别有了月牙形的坑。月牙深浅一致,横竖对称,像四只眼睛般望着李学,可以肯定地说,单凭这四个月牙就可以看出李学打制土坯的功夫比他人技高一筹。打好月牙眼,李学弯腰将溅落模具旁边石板上的土,用一个木板子刮起一些,填在土坯表面,然后,双手提着杵头,颠颠捻捻捣捣,土坯表面逐渐光滑紧实。稍稍修整,李学顺手拿过一块厚木板,轻轻敲开模具边框,土坯就制作成了,他便朝着供土的帮手很有底气地喊一声:“好哩!搬走。”

他打制的土坯表面平整光滑,四周不缺角少棱。有几次,搬土坯的人将李学刚刚打好的土坯掉到地上也一点儿事都没有。其他人打十个土坯,李学就能打十一二个,多打出一两个来。

李学的土坯打得好,打得快,一下子传了出去。李学火了,不管谁家盖房子都争着请他帮忙打土坯。

李学也有一个让主家不太满意的方面,就是饭量大。那时,谁家盖房子,都负责帮工的饭,主食是煎饼。李学饭量大比较出名,一顿饭能吃六七张,而一般人四五张就够了。一次找李学打土坯的人家,女主人的营生好,未过门时就出了名,特别是煎饼摊得又光滑、又薄,是远近出了名的摊煎饼高手,别人家一盆糊摊100张,她能摊出112张。起先,村子里好多妇女不服,暗暗里和她较劲儿比试过,结果都心服口服了。这次,她家里盖房子,男人张罗打土坯,她负责摊煎饼,煎饼摊得薄,薄如蝉翼。李学打了一上午土坯,早已饿得不行。上了饭桌,接过女主人递过的煎饼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就吃下四张。可他吃到第六张时还很想吃,自己心里却有些不好意思,心想,顶多吃她七张就行了,别让人家觉得自己比别人能吃。这时,女主人发话了:“李学,你别不好意思吃,干的是重体力活呢。今天,你就是撑死也得吃下七张煎饼。”李学一听,低头一笑,接过第七张煎饼,吃得速度也慢了下来。结果,吃完了第七张,还没有饱,但他却不好意思再吃,还得说:“饱了,饱了。”

到了下午,李学一如既往地打土坯,日头偏西时,支持不住了,眼睛看东西模糊,头一晕,歪倒在地上。大家把他扶到一边,递上一杯水。他喝了几口,硬撑着站起来跑回家。过了一阵子,李学又回来了,精神头好了许多,继续打土坯,只是速度比原来慢了好多。后来,人们才知道,李学回到自己家里吃下三张煎饼,才重新回到土场上的。男主人得知这一真相,狠狠地将妻子骂了一通后,用网兜提了几个鸡蛋跑到李学家看望。

李学打土坯打出了名堂,让村里的人刮目相看。这小子是怎么成的事哩?有人琢磨起来了。原来,李学从小上学不太入门,一直盼着门里出学问人的爷爷有点恨铁不成钢,经常说道李学:“你得好好学习,给咱老李家争光啊!”李学为了哄爷爷高兴就说:“爷爷,等我长大了,请人打土坯,盖一间最好的屋子让你和奶奶住。”奶奶乐得合不上嘴,爷爷却不以为然,长叹一口气:“哎!从土里长大的孩子还得请人打土坯,算什么出息?”爷爷无意中的一句话,李学却是牢记于心。开山石他办不到,土坯却时时处处可见。从十几岁上开始,他就默默地炼了起来。到了十七八岁上,爷爷说:“家里的屋子快不行了,该起新屋了。”李学一听来了精神头说:“我来打土坯!”开始,爷爷以为他说笑话,没当回事,但见他打了几个土坯,还说得过去,就说:“反正起房子也不太急,请人还得费粮食,你既然读书不中用,就练练力气,在这里慢慢地倒腾吧。”那时,李学还不算成年人,在村里叫“半大小子”,一个人在村后不起眼的土场子上干了起来。一个多月后,两长垛土坯制成了。当时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因为那时的农村,打土坯,太平常不过了,不用学,人人都会,人们连看的兴趣都没有。爷爷倒是去了几次,在地上试了试土坯的硬度,满意地捋着胡子笑:“这小子,干体力活倒是把好手。哎,以后恐怕就得吃这碗饭了。”

李学成名后几乎天天有活干,不论到谁家,都负责管他吃饭,而且知道李学饭量大,特地关照,再没发生过吃不饱的状况。李学的妻子心里美滋滋的:“俺李学一年也吃不了家里几顿饭,全省给俺和孩子了!”

后来,村子里有人开始盖砖房,将土坯烧制成砖,又结实、又美观。逐渐地,土屋越来越少。

没有人请李学打土坯了。无奈,他也加入到砖窑场打工者的行列。有时,望着一车车小土坯被运进砖窑,他还是忍不住地摇摇头:“嗨!加一道工序,那得多费多少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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