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
英美的小资产阶级,到夏天若不避暑,是件丢人的事。于是避暑差不多成为离家几天的意思,暑避了与否倒不在话下。城里的人海边去,乡下人到城里来;城里若是热,乡下人干吗来?若是不热,城里人为何不老老实实的在家里歇着?这就难说了。再看海边吧,各样杂耍,似赶集开庙一般,男女老幼,闹闹吵吵,比在家还累得慌。原来暑本无须避,而面子不能不圆——;夏天总得走这么几日,要不然就受不了亲友的盘问。谁也知道,海边的小旅馆每每一间小屋睡大小五口;讲究到外国来。这更少与避暑有关。巴黎夏天比伦敦热得多,而巴黎走走究竟体面不小。花几个钱,长些见识,受点热也还值得。可是咱们这儿所说的人们,在未走以前已经决定好自己的文化比别国高,而回来之后只为增高在亲友中的身份——“刚由巴黎回来:那群法国人!”
到中国做事的西人,自然更不能忘了这一套。在北戴河,有三家凑凭一所小房的,住上两天,大家的享受正如圈里的羊。自然也有阔气的,真是去避暑;可是这样的人大概在哪里也不见得感到热,有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不能使鬼做冰激凌吗?这总而言之,都有点装着玩。外国人装蒜,中国人要是不学,便算不了摩登。于是自从皇上被免职以后,中国人也讲究避暑。北平的西山,青岛,和其他的地方,都和洋钱有同样的响声。还有特意到天津或上海玩玩的,也归在避暑项下;谁受罪谁知道。
暑,从哲学上讲,是不应当避的。人要把暑都避了,老天爷还要暑干吗?农人要都去避暑,粮食可还有的吃?再退一步讲,手里有钱,暑不可不避,因为它是这自然可以讲得通,不过为避暑而急得四脖子汗流,便大可不必。到避暑期间而闹得人仰马翻,便根本不如在家里和谁打上一架。
所以我的避暑法便很简单——家里蹲。第一不去坐火车;为避暑而先坐二十四小时的特别热车,以便到目的地去治上吐下泻,我就不那么傻。第二,不扶老携幼去玩玄:比如上山,带着四个小孩,说不定会有三个半滚了坡的。山上的空气确是新鲜,可是下得山来,孩子都成了瘸子,也与教育宗旨不甚相合。即使没有摔坏,反正还不吓一身汗?这身汗哪里出不了,单上山去出?第三不用搬家。你说,一家大小都去避暑得带多少东西?即使出发的时候力求简单,到了地方可就明白过来。啊,没给小二带乳瓶来!买去吧,哼,该买的东西多了!三叔的固之膏忘不了,此处没有卖的,而不贴三叔就泻肚;得发快信托朋友给寄!及至东西都慢慢买全,也该回家了,往回运吧,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人去自然简单些,可是你留神吧,你的暑气还没落下去,家里的电报来了——急速回家!赶回来吧,原来没事,只是尊夫人不放心你!本来吗,一个人在海岸上溜,尊夫人能放心吗?她又不是没看过美人鱼的照片。
大家去,独自去,都不好;最好是不去,一动不如一静,心静自然凉。况且一切应用的东西都在手底下:凉席,竹枕,蒲扇,烟卷,万应锭,小二的乳瓶……要什么伸手即得,这就是个乐子。渴了绿豆汤,饿了有烧饼,闷了念书或作两句诗。早早的起来,晚晚的睡,到了晌午再补上一大觉;光脚没人管,赤背也不违警章,喝几口随便,喝两盅也行。有风便阴凉下坐着,没风便勤扇着,暑也避了。
这种避暑有两点不舒服:(一)没把钱花了;(二)怕人问你。都有办法:买点暑药送苦人,或是赈灾,即使不是有心积德,到底钱是不必非花在青岛不可的。至于怕有人问,你可以不见客,等秋来的时候,他们问你,很可以这样说:“老没见,上莫干山住了三个多月。”如能把孩子们嘱咐好了,或者不至漏了底。
【导读】
一动不如一静
《避暑》是一篇妙趣横生的小品文。老舍以“英美的小资产阶级,到夏天若不避暑,是件丢人的事”开篇,叙说城里的到海边,乡下人到城里,外国人到北戴河,中国人到西山、青岛、天津、上海避暑。而老舍却认为“人要把暑都避了,老天爷还要暑干吗?农人要都去避暑,粮食可还有的吃?”这与众不同的意见,当然是老舍的幽默,其实针砭时弊,别有深意,也让我们学会对生活常态进行辩证反思。
其实,西方人避暑也并不是真的躲避暑热,中国人讲究避暑多少是模仿西方人,“外国人装蒜,中国人要是不学,便算不了摩登。”原来作者意在批判啊!
那究竟用何种方法度过暑热连连的夏天呢?老舍开出了他自己的妙招:“我的避暑法便很简单——家里蹲。”这种方法令人捧腹,与前文一对比,形成了反讽色彩的幽默。不过仔细看看老舍的理由还真的挺让人信服,“家里蹲”避暑一则省去长时间坐火车之苦,二则省去扶老携幼之苦,三则省去搬家之苦。所以,“最好是不去,一动不如一静,心静自然凉”。这种避暑方法,估计非经历些许生活颠簸之人,恐无法写出。
“家里蹲”避暑就没有不足了吗?用老舍的辩驳方法来思考,也会发现其不利,一方面没有把钱花了,另一方面怕有人询问。为此,老舍又想出应对措施,可以花钱买暑药送苦人,或赈灾,还可以对朋友说谎上莫干山住了三个月。这些有心无心的诙谐,让人看到企望与现实反差构成的反讽,而这也正是他幽默语言的最好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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