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刘半农
他饿了;他静悄悄的立在门口;他也不想什么,只是没精没采,把一个指头放在口中咬。
他看见门对面的荒场上,正聚集着许多小孩,唱歌的唱歌,捉迷藏的捉迷藏。
他想:我也何妨去?但是,我总觉得没有气力,我便坐在门槛上看看罢。
他眼看着地上的人影,渐渐的变长;他眼看着太阳的光,渐渐的变暗。“妈妈说的,这是太阳要回去睡觉了。”
他看见许多人家的烟囱,都在那里出烟;他看见天上一群群的黑鸦,咿咿呀呀的叫着,向远远的一座破塔上飞去。他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了么?你们都吃饱了晚饭了么?”
他远望着夕阳中的那座破塔,尖头上生长着几株小树,许多枯草。他想着人家告诉他:那座破塔里,有一条“斗大的头的蛇”!他说:“哦!怕啊!”
他回进门去,看见他妈妈,正在屋后小园中洗衣服——是洗人家的衣服——一只脚摇着摇篮;摇篮里的小弟弟,却还不住的啼哭。他又恐怕他妈妈,向他垂着眼泪说,“大郎!你又来了!”他就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
他爸爸是出去的了,他却不敢在空屋子里坐;他觉得黑沉沉的屋角里,闪动着一双睁圆的眼睛——不是别人的,恰恰是他爸爸的眼睛!
他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仍旧是没精没采的,咬着一个小指头;仍旧是没精没采,在门槛上坐着。
他真饿了!一饿得他的呼吸,也不平均了;饿得他全身的筋肉,竦竦的发抖!可是他并不啼哭,只在他直光的大眼眶里,微微有些泪痕!因为他是有过经验的了!——他啼哭过好多次,却还总得要等,要等他爸爸买米回来!
他想爸爸真好啊!他天天买米给我们吃。但是一转身,他又想着了——他想着他爸爸,有一双睁圆的眼晴!
他想到每吃饭时,他吃了一半碗,想再添些,他爸爸便睁圆了眼睛说:“小孩子不知道‘饱足’,还要多吃!留些明天吃吃罢!”他妈妈总是垂着眼泪说,“你便少喝一‘开’酒,让他多吃一口吧!再不然,便譬如是我——我多吃了一口!”他爸爸不说什么,却睁圆着一双眼睛!
他也不懂得爸爸的眼睛,为什么要睁圆着,他也不懂得妈妈的眼泪,为什么要垂下。但是,他就此不再吃,他就悄悄的走开了!
他还常常想着他姑母——“啊!——好久了!妈妈说,是三年了!”三年前,他姑母来时,带来两条咸鱼,一方咸肉。他姑母不久就去了,他却天天想着她。他还记得有一条咸鱼,挂在窗口,直挂到过年!
他常常问他的妈妈,“姑母呢?我的好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妈妈说,“她住得远咧!——有五十里路,走要走一天!”
是呀,他天天是同样的想,——他想着他妈妈,想着他爸爸,想着他摇篮里的弟弟,想着他姑母。他还想着那破塔中的一条蛇,他说:“它的头有斗一样大,不知道它两只眼睛,有多少大?”
他咬着指头,想着想着,直想到天黑。他心中想的,是天天一样,他眼中看见的,也是天天一样。
他又听见一声听惯的“哇……乌……”,他又看见那卖豆腐花的,把担子歇在对面的荒场上。孩子们都不游戏了,都围起那担子来,捧着小碗吃。
他也问过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吃豆腐花?”妈妈说,“他们是吃了就不再吃晚饭的了!”他想,他们真可怜啊!只吃那一小碗东西,不饿的么?但是他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饿?同时担子上的小火炉,煎着酱油,把香风一阵阵送来,叫他分外的饿了!
天渐渐的暗了,他又看见五个看惯的木匠,依旧是背着斧头锯子,抽着黄烟走过。那个年纪最大的——他知道他名叫“老娘舅”——依旧是喝得满面通红,一跛一跛的走,一只手里,还提着半瓶黄酒。
他看着看着,直看到远远的破塔,已渐渐的看不见了;那荒场上的豆腐花担子,也挑着走了。他于是和天天一样,看见那边街头上,来了四个兵,都穿着红边马褂:两个拿着军棍,两个打着灯。后面是一个骑马的兵官,戴着圆圆的眼镜。
荒场上的小孩,远远的看见兵来,都说“夜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街头躺着一只黑狗,却跳了起来,紧跟着兵官的马脚,汪汪的嗥!
他也说,“夜了夜了!爸爸还不回来,我可要进去了!”他正要掩门,又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几条鱼,从他面前走过。他掩上了门,在微光中摸索着说,“这是什么人家的小孩的姑母啊!”
1920年6月20日,伦敦。
《饿》是一篇叙事散文诗,篇幅虽然较长,却具有诗的凝炼和旋律,尤其是弥漫于篇中的那种不胜凄苦的氛围,使它更富有诗的韵味。
诗篇通过一个农家孩子对于饥饿的体验感受,以及他在饥饿中种种心理活动的描写,表现了严肃的社会主题:在农村经济极度凋蔽的现实里,农民的生路已面临无以为继的绝境。孩子的妈妈,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带着“摇篮里的小弟弟”为人家洗衣服;而孩子的爸爸,则只能天天想办法买米救急,否则家里只好断炊。尤其令人寒心的是,由于家贫,孩子的饭量也受到严格限制,“多吃一口”便遭受爸爸的喝斥——若不是到了衣食无着的困境,作父亲的怎肯如此对待孩子!农民不仅在经济上困窘如此,并且还时时遭受黑暗政治的压迫。文末关于巡夜兵官的描写,绝非闲笔,它画龙点睛,揭示出现实政治的暴虐。因此,这篇散文诗是极富暴露性和社会批判色彩的现实主义力作。
作品将饿儿的感受与他的心理活动交织在一起,以孩子的天真渲染出浓重的悲剧气氛,更富震撼人心的诗力。小孩子由于遭受饥饿折磨,“没精没采”,“总觉得没有气力”,他就只能“静悄悄的立在门口”,看别家的小孩子快乐地玩耍,看日影“渐渐的变长”、“渐渐的变暗”,看夕阳中的破塔,看卖豆腐花的担子旁令人眼馋的生意……就在这呆呆的守望中,他一边饿得“呼吸也不平均了”,“全身的筋肉,竦竦的发抖!”一边想到自己家庭的诸般情景,于是一幅幅悲惨凄苦的画面呈现在读者眼前。然而,孩子年幼无知,对于他身受的痛苦并不理解,因此才天真地一次又一次想到那破塔中的一条蛇,甚至设身处地地关切起那些吃“一小碗”豆腐花的孩子了!善良的童心被现实的饥饿折磨着,摧残着,世道是多么不公啊!这就是作者内心的抗议。虽然仅只是人道主义的抗议,但却表现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对于劳苦大众的深切同情。我想,这也是作品思想价值的所在吧。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