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州三天,下了三天雨。
福州的雨和邢台的雨不同,邢台的雨,通常是疾风骤雨,雨下大的时候就像是鞭子的抽打。而福州的雨却温和,即便是大雨,似乎也没有暴躁脾气,下雨的时候没有风,雨点从天上直线掉下来,声响是稳健而平和的,落在地上,落在人们打着的伞上,“啪嗒、啪嗒、啪嗒……”匀称的韵律。如果做比较,邢台的雨像男人,而福州的雨像女子。
雨中和福建的文友们采风观景致,由下雨说到北方的沙尘暴,我说那沙尘暴一刮,就浑浑噩噩、遮天蔽日,大白天汽车要开灯。与我同行的福建朋友就噫吁了一声,“好可怕!”大家一边走,一边议论这次会议的饮食安排,每天的宴请上的都是葡萄酒,却不见白酒的影子。福建人喝酒有异于北方,七八个人坐满一桌,不分职位高低,不分年龄大小,随意而为之。这大约是因地域文化造成,闽人地处边陲,少受中原文化、特别是儒学文化影响,不像是北方人讲究君臣父子,规矩方圆。在这里吃饭不仅是随意而坐,且喝酒时想喝就喝,谁也不劝谁,作为客人想喝酒主人不劝酒,喝还是不喝?想表达敬意敬主人酒又不知当劝不劝,弄得这酒真的是没法喝了。福建朋友问我北方人怎么喝酒,我说,北方人喝酒喝白酒,且用大杯,一碰杯即干。这位福州朋友又噫吁了一声,“好可怕!”两个“好可怕”让我忍俊不禁,我不明白这又有什么可怕。所以福建人给我的性格印象,也如这里的雨,男人颇具点女人性格。
但是后来的所见所闻,让我又推翻了原来的印象。我这次来福州是参加海内外散文大赛的颁奖,另加作家采风。中午,我在房间里休息,听到有人摁门铃,进来的是黄文山先生,《福建文学》主编,中国山水散文作家。这次到福州,我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散文家。他对我说,车子在外面等着,我们现在去看看闽江公园,看看福州西湖。这时我才想起昨天晚饭时他给我说的话,说是要去看闽江什么的,黄先生讲的是福建普通话,当时我并没有听得太清楚,以为他是要差遣工作人员陪我看景,还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没想到黄文山先生亲自来陪我看闽江、看福州西湖了。在守时和信誉这方面,我感到这里的人又胜似北方人,没有客套,没有虚荣。
从那时起,我就对黄文山顿生几分敬意。而从他来到我房间邀我去看闽江和西湖这个时候起,我对其敬意有加。读山看水也阅人,有黄先生这样的散文名家陪同观景,是来福州福中之福了。
闽江是很好看,乃福州标志一景,福州有三山两塔一条江,除了鼓山于山乌山和黑塔白塔外,这闽江,其雄浑、其大气简直就是长江之再版。福州西湖也好看,天下西湖三十六,福州西湖排第二。我和黄先生观景评景,他说西湖是精致,我说西湖是细腻,我们的两个形容词几乎是异口同声。虽然,黄先生向我介绍了福州西湖的古老,晋太康三年所凿,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但是,我眼里的福州西湖,其精致,其细腻,美的就像一个刚成熟的女子,如辛弃疾对她的形容,“约略西施未嫁”。在这里有着仙桥柳色、大梦松声,有着荷亭唱晚、西禅晓钟,还坐落着林则徐读书的“桂斋”,黄先生说,你可以想象一下,林则徐坐在栅栏内的石头上,面对一汪湖水,手捧一本好书,那该是怎样的心境和情绪。黄先生从闽江和西湖说到了福州的城市建设,高房价、拥挤的交通,他谈及这些的时候显然和别人感受不一样,别人谈及这些时常常多埋怨,而他则是一种欣赏,一种自信或自豪感。这让我不能不联想到《福建文学》,在商品大潮的冲刷下,其它文学刊物都纷纷改弦更张了,而它则始终是一本纯文学刊物,并且办得很好。黄文山是主编,他的骨子里充满着对福建的爱,对《福建文学》的爱,在这块被誉为散文之乡的土地上,《福建文学》也和闽江、西湖一样,都已是福州的人文明珠。
雨中观景,结束的时候已是傍晚,我们一起去吃福州小吃,黄先生对放在案上的一碗碗小吃作介绍,介绍也是赞誉,这个好那個好,好像在他的眼里,福州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美的,包括白天他给我介绍的福州榕树和樟树。榕树和樟树是福州市最具标志性的树木,福州是榕城,道路旁那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榕树盘根错节,树冠上吊下密密麻麻胡须样的东西,黄先生说那叫气根,气根扎入大地后就长成树根。在巴金的《鸟的天堂》里,他就写一个小岛上的一棵大榕树,就这一棵榕树遮盖了整个小岛,小岛即树,树即小岛,浑然天成,分不清楚是岛是树。而樟树呢,它们的树冠则充满了扩张力和膨胀力。我们看福州西湖的时候,岸边一大排樟树倾斜在湖面上,厚重地、葱郁地倒影在湖中,黄先生油然感慨,你看看,你看看,这多具动感,多么漂亮!此刻我想,在这位山水散文家的心里,应该有了什么样的锦绣出彩文字呢。还是那句话,黄文山爱福州,福州是他心里的散文。
有个叫三米深的青年诗人带我们去了福州开元寺。当日正逢观音菩萨生日,寺内诵经声不绝于耳,香火如云。三米深说,福州这地方湿气大、地气大、鬼气大,所以信佛人就多。他说的鬼气大,指的是中国汉代时,这里的男人多被北方官兵所杀,然后是北方男人、包括其中官兵与这里女人通婚。这就是为什么福州男人都有些北方男人的性格原因了。
我想,就像是福州的樟树和榕树,福州人的性格也宏大拓展,多元素,可容纳性。
走一走福州的三坊七巷就明白了。活动的第二天我们去看了三坊七巷,一条用石头砌成的长六百六十米的街道,它的两边是古老陈旧的巷子,犹如走进历史的隧道。作为文人,驻足文儒坊,无疑都别有感想,文儒坊硕学名士辈出,林瀚、张经、甘国宝、陈承裘、陈衍、何振岱、陈季良等等,让我想起吕祖谦咏福州名句,“路逢十客九青衿”“巷南巷北读书声”。再游走其它的坊巷,我仿佛看到了冰心的小橘灯还亮着,在那间不大的小屋里溢满了柔和的橘红。我看到了英姿帅气的严复著述着《天演论》,向人们叙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故事。我看到了林则徐站在炮台上,他的冷眼和他的炮眼对视着海面悬挂的英国旗的鸦片船、站在高地傲然而对熊熊燃烧的鸦片。还有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龢,倾听着年幼的光绪背诵儒学经典。到这个时候我困惑了,弄不清楚过往了的福建人长衫宽袖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性格。或许,就是这样厚重的思想,多层面的文化个性凝重地弥漫着,造就了现代生活的福州,三坊七巷是福州的摇篮,也是福州思想和文化的胚胎。那么,什么句子可以形容福建人的核心个性呢,再品味一下福州西湖林则徐的名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则大。”这便是了吧。闽人出大家,仅文字而言,南宋时就有生于尤溪、定居武夷山的朱熹,他的两句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诠释了后来的林语堂、冰心、还有郭峰这样的散文家的文字为什么那么美。
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杰地灵。初识黄文山先生,让我读到了一个做人作文的精致版本。还有一个施晓宇,福州大学教授,原《福建文学》副主编,他与我是近二十年的好朋友。但是我这次到福州是和他的初见,从福州机场到宾馆,没顾得上洗漱就奔餐厅,满桌子等我的人中间,他第一眼看见了我,我也第一眼只看到了施晓宇,和他一起等我的,还有文学院刘志峰等几位朋友。这真是盛情难却,一见如故的感觉,晓宇和志峰,陪同了我整个颁奖活动全程。
返程的那天早上,福州的天晴了,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新鲜的让我流连忘返,流连忘返的是我的心,在飞机上,我打开相机欣赏着在福州拍摄的照片,久久凝目于在福州雨中游鼓山拍下的那一张,雨中撑伞的我,后面的背景是写着“不归石”三个大字的石壁,我不知道究竟是这块石壁贴到了我的心上,还是我的心贴在了那块石壁上。在鼓山除了“不归石”,还有一景描摹在我心里,寺院内一尊菩萨像,菩萨前一潭净水池,池中正溅落着点点春雨,匀称温和地溅落在池中,点击成密密麻麻的闪烁。池水旁是两棵大榕树,榕树的树干和树冠倾斜向池潭,犹如两个向菩萨弯腰叩拜的男人,其执著的形体,虔诚的神色,与那雨空、与那菩萨、与那一潭净水相辅相融。
就如我对整个福州的感觉,天地人神浑然天成,一切都是自然流露,不做作,不割裂,不虚假。等我返程下了飞机,打开的手机里收到了施晓宇的一个短信,他说没有亲自送行向我致歉,因为这段时间他最艰巨的任务,是照顾他病危在床的老父亲。
榕城福州三天,让我不虚此行。那雨,那树,那湖,那江,那人,我用相机都拍摄下来。永不磨灭的底片,留在了我的心里。从福州,我领回了一个散文一等奖。而在我的心里,我又颁发给福州一个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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