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会看,想看,一直看,我早已看惯了,一种定定的,不经活络转动的,也不曾闪烁着某一种光泽的眼神;还有他们一步一步,低头走路,拧着脖子回头惊诧的样子;蹲在一隅,将头收紧在双肩里,皱缩着眉头,皱缩着整个上身的姿态。这些映像,壅于我生活四周,我就在其中实存,我都习以为常了。
他们是我的邻人乡亲,是乡野村人,是生活在穷乡僻壤、山沟里的一部分男人和一部分女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在同一种轨迹上,落定于同一种尘埃。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空,面态在改变,衣着在改变,年龄在改变,而眼睛深处的水域,那些性情地带的葳蕤,依旧如故。也似乎就等于说,存在于一个特定境遇里的他们,面子在改变,里子却始终原封未动。他们几乎有着恒定的生命存在,看起来老实、迟滞、死相,几代几辈过去了,无一点对于自我生命本质性的再造性的改观。也是他们实在无力,也是他们找不到力量,他们拿不起自己生命里隐匿着的锈迹斑斑的老剑,也没有想象撬动别人腰间阴风嘶嘶的亮剑。
我观察过他们的饮食。过去,他们吃菜糠窝窝头,吃高粱面,喝清汤米粥,他们的身体干瘦,皮包骨头,裤管里的小腿骨像麦秸秆。而今,他们吃白面大米,买大肉,还喝酒,抽包装精美的香烟。他们也已经用不着起早摸黑,几乎不再面对自己脚下的土地,每一天的饭菜也没有了固定的朝九晚五,一日两顿或三顿随了他们自己的任性。
我也观察过他们的穿衣。过去,是破衣烂衫,赤脚打片,四季没有完整的一套,装进棉花算冬衣,拆了棉花算春衣。而今,已换了崭新的各式成衣,脚蹬皮鞋,腰缠皮带,每天起来赶着怪诞的时尚。
我还观察过他们的精神生活。过去,他们喜欢自己的邻人、亲戚、友侪,农闲的时候他们集聚于一个敞滩,说笑、喧谎、讥笑人、羡慕人。而今,他们带着一些明确的目标,或者耍牌赌钱,或者偷鸡摸狗,或者專心一意地追逐各种新近欢悦。他们摒弃乡村的古旧文化,趋向城市的集约文明,新与旧骑跨在他们的心上,任什么都有一样金色的想象。
而不管他们吃了什么,穿了什么,他们的皮肉筋骨是一样的,这一样的皮肉筋骨也一样地走向一种结局,一种生活的随波逐流,一种精神的混沌无感,最后落于对肉体消解的阵阵惊悚。
我无意于对他们的皮肉筋骨做一番内外揭示,也无意于对他们的精神状态表示厚黑鄙薄,我想说的是我对于这样一种乡人生命况味的同情性理解,感觉他们花花绿绿外表下的一种生命困乏。也许在他们之中,已经有些自觉,也许还没有一点自觉,但是他们的眼神没有说谎,一直在显现,他们确实在一种表象的无可奈何间表露着一种意志的无可奈何。也许,他们内心有向往,有憧憬,有力气,也有勇气,但是他们似乎找不到方向,看不到一座闪烁的灯塔,长时间地处于时间的苍茫和空间的暗黑中。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与他们死的境遇一样,同构着无知无觉,无认无识,随时随地,将自己的一双眼睛寥落着,迷蒙着,向看着他们讶异的人摊开一双手,木讷而木然地嗫嚅:我有什么法子,从来都是这样的岁月,一辈接着一辈,从来都是这样地过。
应该说,一直以来,他们的确没有什么过错,他们就如初生的婴孩,就是一页等待先知先觉者来绘素的空白纸张,他们更像一种空白的原人,眼睛可以被擦得明亮,头脑可以被促动着急速运转,双脚可以在广袤的原野上急速奔跑,整个一具健壮的躯体可以向着自己,向着天象,和光明接近,甚至燃烧,形同一个个火者。
就如我自己,我随同他们渐渐长大,渐渐开始揉搓自己的眼睛,开始观察周围的世界,先是好奇,再是疑惑,然后是思考,一步一步砥砺着迷惘。我相信我已经走到了一条接近光明的路上,我也一直在努力向前,丝毫不敢懈怠自己脚下的步伐。
我甚至常常在胆大妄为,想着拿起一把刀子,齐齐地切开什么,看看深处,辨析流出的血液,辨析流出血液中的各种细微因子,然后思考着是马上缝合伤口,还是赶紧把一块腐肉连根剜掉,敞开血口子,等绿色的阳光进来,等伤口处生长新肌。
夜想鲁迅先生的《过客》,里面那个虽然困顿但倔强的“过客”,他不知道自己明确的来路,也不知道自己明确的去路,但他总要向前,渴了讨杯水喝,饿了讨块窝头吃,然后继续上路,总在路上走。一时间甚至把手指指向了西面,奋然向了西去,夜色望而却步,只好跟在了他的后面。
“过客”最终是找到了方向,抑或是走出了一截暗黑?
我也设想这样的一种境况,甚至也正在筹划着一样事情。在一片橘色的黄昏里,在一片铁青色的晚景里,思考我的来路、我的路上、我的去路。我找路,找光,找灯塔,满怀意象地走在一条路上,走在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的路上,那些绿叶,欲开的花朵,已开的花朵,霞光晕染躯体,露水洗濯眼睛。
最后,我,我的邻人,无论是身影还是眼神,清晰而至善,皆已可能。我更是优先的,我先向前,一直向前走去,走在有光的前面,直至晌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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