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心定然是苦的。
在那样一个年代,读书人实现人生抱负和价值的渠道可谓单一,由读书而科举而从政几为文人唯一进阶路途。但政治生态如此恶劣,士的命运几乎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顺者昌,逆者亡,时而用,时而弃,进退失据,无所适从。皇权控制力如此强大,政治高压如磐压心,柔弱人性被扼杀,独立思想遭囚禁,个体政治主张绝难实行,内心追求又何以实现?而那朝廷之上,文人之间,争宠邀功,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比比皆是,一个人基本的安全感、归宿感、成就感无处寻求。而当精神失意、仕宦不达时,逃离矛盾之地,为自己创造一个披蓑戴笠、放浪山水、友渔结樵、斜风细雨的超尘之境,求取归向自然、走入内心、隐于草野、放逸精神的适意人生,便成为心灵的必然选择。
隐,逢时而出。
而,隐,又何其难!
或许,在隐念产生同时,贬就在等着你了。
面对遭贬,难以想象有人会不愁绪满怀。即便像李白那样豪情万丈之人,在长流夜郎时,也有“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江夏别宋之悌》)的悲吟;韩愈可算硬骨头,敢于向皇上勇谏佛骨,可在贬迁潮州时,亦发出“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绝望悲鸣;柳宗元贬迁柳州,在《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更是“江流曲似九回肠”,哀婉凄切,字字悲凉。
贬的地方,是荒芜;贬的未来,是未知;贬的心情,怎不慌张荒凉?
一个人遭贬一次,或就消沉一生。一个被贬谪多次的人,他的心怎能是一派泰然?
想他本是天才少年,20岁意气风发荣登进士,被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后因父亲病故,丁忧服丧归里。32岁回朝,彼时王安石正施行新法,他因路见新法之害,毅然上书反对,后被迫自求外放,调任杭州通判,继知密州、徐州、湖州。十年过去,沧海桑田,但盯着他的人没有眨眼,以莫须有罪名酿就 “乌台诗案”,把他打进大牢103天,差点丢了性命。出狱后遭遇人生第一次贬迁,责授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文。到了47岁,新党倒台,司马光为相,他被召还朝,担任礼部郎中,半月后,升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不久,又升任翰林学士,知礼部贡举,可谓春风得意。但独立不随的人生信条,使他面对旧法之弊不会沉默,在打击面前,52岁的他回到阔别十六年的杭州,后改知颍州、扬州、定州。元祐八年(1093年),新党亲政,他又相继遭逢第二、第三次贬迁。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于旧党,就这样他的人生三遭贬谪,一贬黄州、再贬惠州、三贬儋州,渐行渐远,愈贬愈离,43岁盛年挺拔,57岁身形佝偻,到60岁远至荒荒边地时已是垂垂老矣!
而与李白、韩愈、柳宗元相反,对于贬迁遭遇,他却似乎散淡得多,潇洒得多。贬至黄州,他挥笔写就《初到黄州》:“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一颗心好像聚集到吃上。贬至岭南,他慨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还是口舌生香。以至于他纵笔描述自己在惠州的生活:“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哪有遭贬的悲情,分明是优哉游哉到慵懒遂心了。因此,当宰相章惇读到这首《纵笔》时,果然勃然大怒,再发谗言,把他一下子贬到更边远、更艰苦的儋州。到了儋州,他该难过、该禁声了吧,不料他还是不收笔,“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一派逍遥快活,依然醉态不改,他仿佛把被贬当成归隐了!天将奈何他哉?
然而,当他结束海南的贬谪生活回归内地时,《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一詩披露了另外的心迹:“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参横斗转,云散月明谁点缀?此系诘问章惇:“卿居心不净”,“滓秽太清”,如今“云散月明”,还有谁“点缀”呢?天容海色本澄清,乃公自谓也,你章惇之流“点缀”天空的“微云”既已散尽,质本洁来终澄清。苦雨淫风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在此人们或能体会一颗孤独灵魂辗转于贬谪途上的心境。而结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是把流放式的“贬”当作奇绝性的“游”了,在莫测岁月中坚守尊严,于困顿境遇里葆有旷达,他的人生哲学穿越苍茫历史,不能不使人叹为观止。
惠州,或是他贬谪生涯中最难释怀的吧?
未到惠州之前,当他沿北江顺流而下行至清远,揽青山绿水,置宠辱于外,恰逢一顾姓秀才热情向他介绍惠州风物,便禁不住写下了《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恰从神武来弘景,便向罗浮觅稚川。”真有点急不可待了。而到达惠州这天,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当他步出船舱,发现码头上竟站满了人。惠州张开怀抱给这个困顿中的人以意外温暖,顿时,一首《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便口占而成:“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他仿若真的找到了闲适所在。
在惠州,他赏梅:“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钓鱼:“幽寻本无事,独往意自长。钓鱼丰乐桥,采杞逍遥堂”;访友:“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中原北望无归日,邻火村舂自往还”;游湖:“尝夜起登合江楼,或与客游丰湖,入栖禅寺,叩罗浮道院,登逍遥堂,逮晓乃归”;赏月:“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正似西湖上,涌金门外看。冰轮横海阔,香雾入楼寒。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残”;饮酒:“罗浮春欲动,云日有清光。处处野梅开,家家腊酒香”“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村西鸡”。真是安闲自在,随遇而安。当然,他的醉心常在荔枝一物也!他第一次吃荔枝,即吟咏《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一诗:“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真是一见倾心。自那之后,他的生花妙笔就尽情挥写对荔枝的喜爱。“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荔枝尚未结果,已是连连发问,因见荔枝花开,而欣喜倍至。“留师笋蕨不足道,怅望荔枝何时丹”,荔枝已经见果,为思早食荔枝,竟至眼巴巴痴望荔枝树,为荔枝未红而心情惆怅,痴盼期待之心何其急切。以致书写《食荔枝二首》时,终得千古名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真是极而言之的心声吐露,为享荔枝之福而发终身栖居岭南之愿,人生和生命与荔枝须臾不可分矣!
是的,往前看,与他初贬黄州时相比,在惠州确乎不见了曾经“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失意,“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的苦闷。向后看,在儋州是“饮食不具,药石无有”。而在岭南,则是“居三年,泊然无所蒂介,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这似乎是他生涯中一段远离祸患、安然静度、归隐民间的日子。
不过,他毕竟少年即“奋厉有当世志”,笃信“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尽管也寄情山水自然,拥抱清风明月,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但向往天下治平、改革萎靡积习、卓然有立的他,又怎能在出世与入世两难的心境中彻底避世遁俗?放逸外表难掩超迈情怀。在《和陶咏三良》中,他禁不住焕发精神:“杀身固有道,大节要不亏。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在喜品荔枝美味时,也发出了《荔枝叹》:“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为解民众渡河之苦,他倡议筑堤建桥,面对资金难以为继,他带头“助施犀带”,还动员弟妇史氏捐出“数千黄金钱”。桥堤竣工之日,惠州百姓欢呼雀跃,扶老携幼前来参观:“一桥何足云,欢传广东西。父老有不识,喜笑争攀跻。”当他看到当地百姓弓身插秧,异常辛劳,便积极推广在武昌所见农具秧马,船状秧马既可载秧,又宜坐人,人坐其上,边插边退,告别弓腰劳作之累。一个仅作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的无权无势遭贬之人,仕途步入绝境,但心与这块土地和百姓连在了一起。
而他的朝云永远留在了这里。那个因家境清寒、自幼沦为歌伎的孩子,却独具一种清新、高雅的气质。命运的偶然,他与她相遇在杭州。“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明写西湖旖旎,暗寓他初见朝云时心里的颤动。一路贬谪,一路相随,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惠州,颠沛流离的生活,相伴相知的日子。他永记得那日退朝,食罢,他扪腹徐行,问诸位侍儿:“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曰:“文章。”另曰:“见识。”至朝云则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他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如果不是具有独立人格,他怎能不随新党,亦反旧党,从而走上这颠沛流离之路?到得惠州,他已是年近花甲,她才三十出头,身边侍儿姬妾陆续离去,唯有朝云始终追随。谁料想造化弄人,这样一位善解人意伴侣,却突染瘟疫,不治身亡,离开尘世喧嚣,遽尔凄清归去。西湖孤山南,塔下松林中,埋进了那个长袖徐舒、轻盈曼舞的人,那个黛眉轻扫、楚楚可人的人,那个空谷幽兰、清香幽幽的人。笑渐不闻声渐悄,天涯是处有孤魂。弥留之际,朝云执其手诵《金刚经》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其中寄寓对世事的彻悟,也潜在对他的牵挂。他满怀万千情感,亲笔为她写下《墓志铭》:“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此后又有《惠州荐朝云疏》《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题栖禅院》等许多诗文来怀念这位红颜知己。他还在墓上筑六如亭,亭柱之上,楹联两分:“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惠州真的有幸啊!一自此人谪南海,天下谁敢小惠州?
在他去世前两月,行将走到生命尽头,回首一生,他自我评价:“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遭贬之旅,竟标举为一生事功。
短短十二字,胜千万言矣。
真有你的,东坡先生!
心中的园子
那个园子,最初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隐居闹市的静谧所在。
四年多前,在作协参加完考试,天就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离京之前,怀着一种不敢相见、终须一认,忐忑、新奇的心情,我曾悄悄进入这个园子。正是七月,古朴典雅的几座小楼,默默静立,不见一个人影;池塘边,万木葳蕤,柳绿花红,六七座名人雕塑,或坐或立,隐在绿丛中。偶有几声嘀嘀咕咕的鸟叫,远处弹起扑闪扑闪的白的灰的翅影。院门外,高楼耸立,直插云霄,而扰扰市声进入园门,就仿若被绿色吸纳过滤,竟变得缥缥缈缈。漫步小园,雨丝扑面,沁凉润泽,恍在红尘滚滚之外另一个世界。
就是这个园子,这个在许多人的作品中被写、被记、被怀恋的地方。
后来终于每天在这园子中工作了,出出入入,也便觉得寻常。
而每天被激越、不能忘怀的是这园中的人和事。
鲁十八,我在这里最初的相遇。
我来时,他们离告别这个园子仅有一个多月的时光了。
当我被作协领导引着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地下室餐厅,欣喜的、温暖的、坚定的、秀美的眼神,还有几声尖叫,一片掌声。
我开始参加他们的研讨会,到教室听课,熟悉着名字,印证着人。
离别季,伤感氤氲在那个回字形殿堂。有那么几个夜晚我离开时,曾听到他们站在廊厅对歌,开始是高亢的,继而是缠绵的,不知何时在低沉委婉里有了啜泣……冬日的枯枝在月光铺满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寒风呼呼穿过树林,我的心对这文学的生活,充满忧伤的甜蜜。
那个夜晚,会餐后,面对翌日的远离,三楼、四楼、五楼,满满当当全是人。独唱,忧伤的蒙古长调、高拔的藏地歌曲、婉转的维吾尔族民歌,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合唱,男声粗壮沉雄,女声清脆高亢,男女声混唱,或深情凄婉,或气势恢弘;时或是大吼一声转而归于沉寂,时或有汩汩而哭缓缓而行;一会儿是一高一低两人对唱,一会儿是众音复起歌声雷动;这边的,长号共鸣,那边的,横笛疾声,嗡嗡然、訇訇然、悠悠然,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整个教学楼,成了京城东北一架巨大音箱,那个不眠的夜晚,在生命记忆里常常回响……
一个又一个作家班,开学了,结业了。
园子里的玉兰花,开了,又谢。
我在那个园子里度过了三年。
终于,我也离开了。
是否离开一点距离,才更能看清一些人,认清一些事?
这个园子,无疑是一本大书,值得细读。
多袖珍的一个园子,隐在大都市,既不豪华,又不轩敞,但在多少作家心里,她却是神圣的殿堂,温暖的故乡。为她而来,跋涉千里;从此而去,频频回眸。时间万水,空间千山,一根肠子拴牢思念与向往。她,或许意味着纯粹,文学栖居的远方;或许意味着青春,金子一般的时光;或许意味着美好的记忆,心底最柔软的一角;或许意味着文学的宝藏,曾经在此获取终生享用不尽的珍宝;意味着攀爬上升的经历,云梯从来会在成功者生命里悠荡……回望,相忆,引颈,怅惘,成了离去学员定格的精神形象。
鲁院,鲁园,更像一个故事,成为多少人的梦中往事。
鲁院叙事,则成为铭刻当代文学史的行迹。
翻阅这可谓卷帙浩繁的三卷本《鲁十八》,一张张面影浮上来。
那诚恳的、坚毅的、深沉的、善良的、安静的、调皮的、忧伤的……多少次回环脑际的面容。
诗歌、散文、小说,一页页,一首首,一篇篇,我又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过的事;我从中读出生命的孤独、忧虑、焦灼、恐惧、期望、追求、梦想,体味生的艰难、活的过程、人生的不可复制、命运的不可捉摸,见识了光与暗胶着、黑与白混合、净与浊共处的实景,倾听到同情与批判、喟叹与劝解、无奈与无解的心音,身心融入了变中不变、不变中变,这大千的世界。
我们所处的世界,本是事实世界和价值世界。存在与意义,物质性与精神性,才构成世界的全部。
如若没有价值,生存之核桃只是一个空壳(尼采语)。
如若没有精神,世界又何似茫茫沙漠?
幸亏有文学,这世界不只是物质。
幸亏有文学,人类的存在有了意义。
幸亏有鲁院,这永在的园子。
鲁十八,
一个月,
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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