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霞《我的父亲是木匠》散文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父亲学做木匠,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爷爷的决定。照理,父亲那么聪明,书肯定读得很好。但爷爷家里实在太穷了,穷得连米糠都买不起,又哪儿来的闲钱送子女读书?于是,父亲读了两年书后,被迫含泪退学了。

除了读书,父亲原本还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爷爷的一个妹妹,嫁给城里一个铁路职工。不知什么原因,夫妻俩一直不见生育。他们选了爷爷的第四个儿子,也就是我父亲做养子。爷爷自然高兴,一则儿子将来可以顶职做一个拿工资的城里人,二则家里少了一个人挨饿。

姑爷爷在铁路部门上班,工资还挺高,送父亲读书没有丝毫问题。父亲读书的机会又来了。没想到,一向通情达理的姑爷爷,不知道受了谁的唆使,居然跟爷爷提出一个条件:愿意收父亲为养子,但必须送三担稻谷给他家。爷爷原本就舍不得可以抵大半个劳力的父亲,心想:养了这么大的儿子白白送给你,你不懂得感恩就算了,还反过来找我要东西。爷爷坚决不干,连夜走了三十多里路去城里喊父亲回家。当时,父亲已经在姑爷爷家住了两天,吃了两天饱饭。就这样,父亲读书的最后机会也丧失了。

多年后,爷爷跟我们讲起这件事,还是有点内疚的。他埋怨自己当年不该那么冲动,哪怕是去借三担谷,也应该借这个机会改变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可父亲一点儿也不后悔,他说,他只要能跟家里人在一起,吃糠也比吃白米饭香。

我觉得最应该追悔的是姑奶奶。若是她当年能劝阻丈夫,也不至于老了后无依无靠。不管如何,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不可能轻待了她。

父亲的成绩那么好,必定是喜欢读书的。他之所以把当年的遗憾说得云淡风轻,只是不想让爷爷奶奶难过罢了。上小学高年级的我,突然间变得勤奋起来。那个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有一份责任,替父亲完成未完的心愿。

爷爷想着父亲就这样天天跟着他在泥巴里混,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他决定送父亲去学木匠。出发的那个清晨,父亲望着挂在墙壁上的书包,一步三回头。背着那套比书包重得多的“装备”,父亲瘦小的背明显地驼下去,眼睛里原有的一束光,也在那一刻彻底熄灭。

那个年代,木匠和篾匠都很吃香。父亲的一个哥哥——三伯伯,早在父亲半年前就开始学了篾匠。当年,一个家庭出现两个匠人师傅,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但我可以打包票,父亲其实一万个不愿意学木匠的。听师奶奶说,父亲跟着师爷爷出去做上门工,路过学堂(学校)门口时,一双脚就像被绳子拴住了似的,半天都不见动,急得师爷爷直跳脚。师爷爷最怕带父亲去有藏书的人家做工。因为只要师爷爷一不注意,父亲就会偷着去翻书柜里的书。中午时分,别的徒弟都是赶紧找地方休息一下。父亲却一个人躲进书房里看书。有时遇上东家仁厚,允许父亲带一本书回去看,父亲会欢喜得连晚饭都可以不吃。

毕竟,做木工是个细致活,容不得丝毫的马虎,必须一心一意才做得好。因为看书分心,出过几个小差错,被师爷爷狠狠批评过几次后,父亲的那颗不安分的心才肯渐渐平静下来。几年后,三伯伯和父亲相继出师,不但不在家里“白吃”,还能赚点钱。爷爷家的贫苦的生活,也因此得到了很好的改善。那边的姑爷爷,也通过别人的介绍,过继了一户多子人家中的一个儿子当养子。多年以后,年迈的姑奶奶每次一回娘家,就会感叹一句“当年哦改(为什么)不留着老四哦!”

俗话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虽说父亲的处境没有话里说的那样不堪,但期间所受的磨难也是可想而知的。不说别的,父亲当学徒的那三年里,师爷爷家一连添了两个女儿,那些尿片什么的,都是父亲他们几个徒弟帮忙洗的,寒冬腊月里,一洗就是一大桶。冰冷的水,把父亲的手冻成了“紫牙姜”。

我也曾在下雪的日子去池塘洗过衣服。那种被冰水刺骨的痛苦,我终身不忘。我无法想象,不过十来岁的父亲,如何咬着牙,在刺骨的冰水中,洗完一桶又一桶。

十五岁那年,父亲坐火车去岳阳做零工。父亲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一切是那样的陌生和新奇。出发前的头天晚上,奶奶帮父亲准备行李。连着父亲做工用的斧头、尺子、锤子、刨子之类的都放在一个崭新的木箱子里。试布鞋的时候,奶奶发现父亲的袜子到处都是洞。正好,父亲的一个哥哥刚结婚不久,有两双新尼龙袜还没穿过。奶奶跟那个哥哥一说,那个哥哥连忙拿了一双给父亲。

长这么大,父亲第一次穿新袜子,并且是当时流行的尼龙袜,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他把新袜子往脚上一套,感觉自己的那双大脚都好看了很多。父亲怕把袜子穿坏了,又赶紧脱下来。睡觉的时候,他特意把袜子压在枕头底下。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吃了早饭准备出门。他那个新婚的嫂子黑著脸过来,二话不说,逼着父亲把袜子脱下来。父亲除了妥协,还能怎样?一直到出门,父亲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不高兴,还大声地跟奶奶他们打招呼。

坐在火车上,父亲再也忍不住了。看着自己的脚,想着自己十几年来,连穿双新袜子的权利都没有,眼泪如决堤般。伤心,难过,悲愤,茫然……以至于下车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他将工具箱遗忘在火车上了。北方的冬天来得早,雪花和寒风一个劲儿地往父亲身上扑……

多年后,我嫁到了父亲当年第一次出远门的城市。在这里,我有了温馨的家,有了可爱的女儿……我不知道,上苍如此厚待我,是不是因为对当年父亲冷漠的补偿。

记忆里,老家附近,只要有人家盖新房子,上梁的时候,一定会请父亲去主持。这样的大事,一般的木匠师傅做不来。父亲身体好,讲话中气十足,声音又好听。他一开口,数里外的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记忆里,父亲每天起床,都会一边穿衣服一边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尤其是冬天,父亲唱出来的声音更是洪亮,气势更足。父亲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但那个腔调,一听就知道不属于通俗唱法,而是介于民族唱法和美声唱法之间。

上梁成不成功,全靠请来的师傅主持得好不好。父亲聪明,记性好,师爷爷教他几次,基本就会了。刚开始,师爷爷不放心,站在一旁指导。后来,没有师爷爷在旁,父亲也能做得很好。父亲每次主持到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恭喜东家福星高照,祖辈多出状元郎。

回想当年,爷爷若是能忍一忍,系紧腰带也要坚持送父亲读书,指不定,父亲会考个很不错的大学。父亲每次只要一提起他辍学的事,眼神便如暮色般黯淡下去。我不忍心再看父亲。转过头去,我看到了墙壁上满满的奖状。唉,若是父亲能有机会继续读书,奖状保准比我的还要多。

父亲干活时的精益求精,我们三姐弟都见识过。遇上父亲把木料拿回来“量线”,需要一个人当帮手的时候,我们都特别害怕父亲叫上自己。因为,父亲不允许我们在做事时有一丝一毫的疏忽。量出来的线稍微歪一丁点儿,都会挨上一顿父亲的板脸训斥。这或许是父亲的活儿比其他的师兄师弟接得多的原因吧。我觉得,父亲除了手艺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体谅东家的难处。那时候,做上门工的师傅,东家都是好烟好茶好饭招待。也有家里条件差,只能勉强管饱的。遇到这样的人家,有的师傅就会装着很忙的样子,要么拒绝,要么将日子往后拖。父亲从不做这样的事,还常常将碗里的好菜夹给那户人家的老人和小孩。这还不算,吃晚饭的时候,还会故意少吃一碗。当然,也有家里条件不错,故意刻薄的,父亲也只是做到心里有数,不说出来。父亲的一个师弟林叔叔,也遇上过这样的人家,他的处理方式就挺好玩的。照理,中餐那一顿,东家应该准备点猪肉之类的荤菜。第一顿,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光买了点油豆腐,林叔叔不气不恼,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夸:“油豆腐好吃,我最喜欢吃油豆腐,油豆腐就是我的命!”女主人乐得合不拢嘴。她心想,既然这个匠人师傅那么喜欢吃油豆腐,那明天再称点猪肉,一来自己家里的人可以趁机多吃点肉,二来旁人看着显客气。谁知,肉一端上桌,林叔叔就光用筷子夹肉吃。那家的女主人实在看不过,干脆说出来:“林师傅,你昨天不是说油豆腐是你的命吗?”林叔叔嘴里咬着一大块肥肉,口齿不清地回应:“我有了肉,连命都不要哒!”

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林叔叔是个超级聪明的人。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师爷爷为什么只肯将上梁的“主持”位置传给父亲呢。

朦胧间,一米七的个子,浓眉大眼的父亲,威风凛凛地高高在上,鞭炮响过,父亲手执一炷香,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振振有词:

发炮一响

天门开

……

这时候,东家递给父亲一只雄鸡,父亲接过来,奇怪的是,之前还在极力反抗,“咯咯”叫得欢的那只雄鸡忽然不叫不动,老实得不得了。父亲将那只雞举起来,又振振有词:

手捧一只鸡

皇母娘娘赐予弟子一只鸡

……

念到这里,东家给他递上一把菜刀。接过菜刀后的父亲,将刀背在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大木头上用力“砍”三下,然后仰头快速念道:

天煞要归天主

地煞要归地藏

……

接着,父亲麻利地将雄鸡放血。父亲的一连贯动作干脆利落。东家又惊又叹,脸上顿添喜色。又见父亲将鸡血撒向四方,向前一步,低头念道:

雄鸡血,一溅马

……

东家眉开眼笑地接过已经落气的雄鸡,示意家人送给我母亲,又给父亲递过一个筛米用的大筛盘。父亲左手端盘,右手先抓起盘里的米向四周抛洒。站在下面的大人们撑开口袋,希望能装多一点“黄金”(白米)。小孩子们只盼着父亲快点撒糖果饼干。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多往我们这个方向撒一些呀。可那个时候的父亲,像不认识我们似的。弟弟小,不懂事,急得不行,跳起脚来冲着台上大声喊“爸爸”,父亲也只当没听见,引来笑声一片,只听父亲高呼:

手捧一只盘

黄金白米抛五方

……

父亲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双手接过东家的一瓶酒。父亲那高亢的声音在云朵里飘荡:

手执一瓶酒

上有乌篷盖顶

……

依稀间,那声音跟教室里读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座位上,一个浓眉大眼的小男生,俨然端端正正地坐捧着一本书,铿锵有力地读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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