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港近千人,只有一个剃头匠,叫海生爷爷,当年四十来岁,身材瘦高,西式头,瓜子脸,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平时,他还得出集体工,只有利用清晨与晚上,手持明晃晃的剃头刀,忙着给乡亲们理发。他的收费标准很低,大人理发一次收费一角,小孩全免。通过理发,他赢得了好人缘。到了春节前几天,到他家理发的排成了长队,络绎不绝。
白衣港当年没通电,理发用的是手推剪刀与剃刀。屋内陈设简单而陈旧,木制边框的镜子前,摆着一条普通板凳,板凳前面,放着一个小木箱,里面装着手推剪刀、毛发刷子、梳子和润滑剪刀的小油壶。这边一间小屋理发,那边一炉炭火烧水。寒冬腊月,人声鼎沸,屋内热气腾腾,传递着温暖与感动。好在大家要求不高,无论大人小孩,全剪清一色的光头。一个个蓬头垢面进去,光着头皮出来,在阳光下锃光泛亮,就像夏天西瓜地中的西瓜,随处可见,挤满了我们空旷和天真无邪的童年。光头们进进出出,萧瑟的冬天也充满了亮度与灵光。
第一次跟着爹去剃头,只见海生爷爷手拿一把剃刀,在一块牛皮布上擦得“哧哧”作响,刀口被擦得锋亮。落刀之前,他要先在手指上试试刀锋,做到万无一失。他笑着要我坐到镜子前,抬头挺胸。一块白布往我身上一罩,一条毛巾往我脖子上一围,镜子里,我看到明晃晃的剃刀在自己的头顶上行走,像推土机将丛丛毛发推向一边。“不错,听话,将来肯定有出息。”他一边夸赞道,一边将我的头扳过来扭过去,以适应他的剃头刀。几个来回,他将我的头皮刮得光光的,用手一摸,发根像树蔸般扎手。再看看小伙伴们,光头在太阳的照射下十分明亮。紧接着,剃刀从我的额头、脸颊、下巴轻轻刮过,如悠悠南风吹过水面,感到舒服惬意。“可以了,跳到塘里去洗干净。”我还陶醉在享受中,头剃完了,他麻利地拿起一把刷子,将我脖子和身上的头发刷得干干净净。
给孩子们理发比较简单,“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十几分钟之内搞定。大人们则复杂一些。传统剃头要分三道工序进行,首先是顺剃,翘着小手指头,把着剃刀一路剃过去,带着“吱吱”的响声,一气呵成;其次是横剃,以“削”为主,走斜刀,力度和角度要控制好,否则锋利的刀片就会削过头皮;第三是倒剃,对着发根的方向“逆向行驶”,清理掉牢牢贴在头皮上的头发。“看事容易做事难”,如此技艺考验着刀法,海生爷爷操作得格外轻灵飘逸。除了理发,还得刮胡子、剪鼻毛、掏耳朵,一只头颅在他手上弄来弄去,非常认真,就像修整着一个艺术品。剪完后还得用肥皂洗头,用一条花花绿绿的毛巾擦洗,洗得清香四溢,洗得脸盆的水发黑,洗得头皮清亮浑身清爽才罢休。最后,他还会将双手指头弯曲,以飞快的速度从后脑勺一直颤击至背部,来回循环颤击,被理发者有一种力道穿骨但恰到好处的感觉,顿时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好在那时女人们不理發,不然,海生爷爷就是有分身术,恐怕也忙不赢。
每晚理完发,已是半夜时分,乡亲们陆续离去,海生爷爷还得一边准备晚饭,一边打扫满地头发,并集中起来,倒在一个地方沤制肥料。他告诉我们一个朴素的道理:居家过日子,寸木寸用,世上没有无用处的东西,比如这些头发。
少年时代,看到同学的光头有点像电影中的特务,总认为好人一般是不剃光头的,便执意不再剃光头,请海生爷爷为我理西式头发,分成三七开,太正规化了,又有些像电影中的汉奸。后来,海生爷爷为我选择了平头。平头洗起来方便,关键是没有任何歧义。由此,我一理平头就是几十年。
海生爷爷做了不少好事,因成份太高,出身地主,没有谁敢跟他结婚。到了改革开放后,他戴在头上几十年的帽子终于被摘掉了,居然找了个老婆,还带来一个女儿,此时他已年过半百。年老眼花后,他还不停地为乡亲们理发,戴着老花眼镜,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尽管物价涨了又涨,鸡蛋由每只5分涨到了5角钱,他理发的价格仍是大人每次一角,小孩免费。他一天理几十个发,才赚几块钱,连煤炭钱也赚不回。但他认为:“我学的手艺本来就是为大家服务的,都是邻里乡亲,我为你理发修面剪式样,你为我强体健身添精神。”直至他后来卧床不起,才丢下了他心爱的手艺。他只活了七十多岁,老伴根据他的遗嘱,将他的剃头工具一并下葬。在阴间,也许这些东西能派上用场。
如今,城里开了不少理发店,一家家装修得五彩缤纷,不少年轻妹子当上了理发师傅。改革开放的年代,女同志不但理发,还烫发,在我们眼前晃动的是黄头发、红头发、棕色头发。有的理发店除了理发外,还搞起了休闲按摩,让人感到眼花缭乱。有的人老是围着“钱”在打转转,花样百出,尽管外表看起来繁华热闹,但内在却显得如此冰冷。
“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随着社会的进步,白衣港的理发店只留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之中,现在回想起来却显得如此珍贵,如此温暖。那种过时的发型,那套老锈的工具,那栋矮小的土屋,永远如海生爷爷那张笑脸:“我为你理发修面剪样式,你帮我强体健身添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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