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旧日的故事》抒情散文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 席慕蓉

【原文】:

小红门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续继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手,或者暂时转过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将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的,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

就象那天下午,我挥手离开那扇小红门时一样。小红门后面有个小院子,小院子后面有扇绿色的窗户。我走的时候,窗户是打开的,里面是外婆的卧室,外婆座在床上,面对着窗户,面对着院子,面对着红门,是在大声地哭着的。因为红门外面走远了的是她疼爱了二十年的外孙女,终于也要象别人一样出国留学了的外孙女。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婆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只记得,在我把小红门从身后带上时,打开的窗户后面,外婆脸上的泪水正在不断地流下来。

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这样地激动,心里不免觉得很难过。尽管在告别前,祖孙二人如何地强颜欢笑,但在那一刹那来临的时候,平日那样坚强的外婆终于崩溃了。而我得羞耻地承认,在那时,我心中虽也满含着离别的痛苦,但能“出国”的兴奋仍然是存在着的。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我流的泪没有老人家流的多,也才使我能在带上小红门以前,还能挥手向窗户后面笑一笑。虽然我也两眼酸热地走出巷口,但是,在踏上公共汽车后,车子一发动,我吸一口气,又能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了。而且,我想,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反正我很快又会见面的。而且,我想,我走时,弟弟正站在外婆的身后,有弟弟在,外婆不会哭很久的。外婆真的没有哭很久,那个夏天以后又过了一个夏天,离第三个夏天还很远很远的时候,外婆就走了。

家里的人并没有告诉我这个消息。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大概正是十二月上旬左右,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照例去教华侨子弟学校。那天我到得比较早,学生们还没来,方桌上摆着一叠国内报纸的航空版,我就座下来慢慢地翻着。好象就在第二张报纸的副刊上,看到一则短文,一瞥之下,最先看到的是外祖父的名字,我最初以为是说起他生前的事迹的,可是,再仔细一看标题,竟是史秉麟先生写的:“敬挽乐景涛先生德配宝光濂公主。”

而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手脚忽然间异常的冰冷,而我才明白,为什么分别的那一天,老人家是那样的激动了。难道她已经预感到,小红门一关上的时候,就是永别的时候吗?而这次,轮到我在一个异国的黄昏里,无限懊悔地放声大哭起来了。

那一条河

我的祖先们发现这一块地方的时候,大概正是春初,草已经开始绿了,一大片一大片地向四围蔓延着。这一条刚解了冻的河正喧哗地流过平原,它发出来的明畅欢快的声音,溶化了这些刚与寒冬奋斗过来的硬汉们的心。而不远处,在平原的尽头,矗起一层紫色的山脉,正连绵不绝地环绕着这块土地。

祖先们就在这里终止了他们疲倦的行程,流浪的人终于有了一个家。春去秋来,他们的孩子越来越强壮,他们的妇女越来越姣好。而马匹驰骋在大草原上,山岗上的羊群象雪堆、象海浪。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的外婆就在这条河边诞生了。这个婴儿在她母亲的眼中一定是最美丽的,外婆一定也很爱她的母亲。因为每一次,在我们不听话,惹妈妈生气的时候,外婆就会说:“你们这些孩子真没孝心,我小的时候,总想着法子帮母亲的忙,照顾弟妹。”或者:“我母亲对我说什么话,我都从来没有顶过嘴,总是规规矩矩地答应着。”

当时,外婆的这些话总是听过了就算了。真正能体会到她的意思的时候,我已经长得很大,离她也很远了,就象她离开那条河已经很远了一样。

但是,那条河总是一直在流着的。外婆曾在河边带着弟妹们游玩。每一个春天,她也许都在那解了冻的河边看大雁从南边飞过来。而当她有一天过了河,嫁到河那边的昭乌达盟去了的时候,河水一定曾喧哗地在她身后表示着它的悲伤吧。

小时候爱求外婆讲故事,又爱求外婆唱歌。可是每次听完以后,都不能很清楚地把内容完全记下来,等到第二次外婆要我们重述的时候,我们总是结结巴巴地,要不然就干脆一面笑着,一面跑开了。外婆一定很失望吧。

但是,那条河总是一直在流着的,而在外婆黑夜梦里的家园,大概总有它流过的喧哗的声音吧。“大雁又飞回北方去了,我的家还是那么远……。”用蒙古话唱出来的歌谣,声音份外温柔。而只要想到那条河还在那块土地上流着,就这一个念头,就够碎人的心了。

所以,她仍然一遍一遍地和我们讲述那些故事,故事之中总有一条河,有一个孝顺的孩子,有一个可爱的母亲。有时候,我们听出她话里的教训的意味,我们就会笑着要求再换一个。每一次,她的故事都没能讲完。大概如果不是因为小孩子们已经跑远了,就是因为她的思绪又在那条河前面停顿下来了吧。

而我今天多么渴望能重听一遍那条河的故事呢!谁能告诉我,六十年前,那十八岁的少女的面貌曾有多少飞扬的光采?谁能告诉我,那草原上的男孩子们曾几次驰马掠过她的裙边?谁能告诉我,那一颗年轻的心,曾充塞了多少对这一块土地的热爱?而在她转身离开这条河时,是不是也以为明天又会再回来?我能问谁呢?我想,大概就只有问这一条河了。

于是,这条河也开始在我的生命里流动起来了。从外婆身上,我承继了这一份对那块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土地的爱。离开她越远,这一份爱也越深,而芳草的颜色也越温柔。而希喇穆伦河后面紫色的山脉也开始庄严地在我的梦中出现,这大概是外婆生前没有想到的吧。

鸢尾草和石阶

当然,我也有我自己的童年,我自己的故事。我生在抗战未期的四川乡下,我知道那个地方叫做金刚坡。也许有些曾住在那个地方的读者们会很惊喜地发现这三个字,而这三个字马上带给你们不少的回忆,那我当然也很替你们高兴。不过,这个地方能给我的唯一的印象,就只是一朵蓝色的鸢尾草,一朵开在湖边的蓝色的花。

我小的时候,人很胖,头又特别的大,妈妈说:常常在一转眼间就看不到我了,马上就知道,一定又是从山坡上哪一个地方滚到坡下面去了。大家只要到山坡下面的草堆里去找,总会找到我这个小肉球。奇怪的是,我很少哭,每次也很少会受伤,所以每次也都只是让大人们虚惊一场。等到刚把我摆到椅子上坐定,大人们才刚一转身,我又会没事人似地爬下来,然后,又一个滚,又带着草和泥,滚下山去了。

大概,这朵花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里的,我只记得我身子前面有一丛杂草,头顶上是一片浓密的树荫。我大概是在一个小树林的边缘,林子里面有一个湖,(也许是个池塘,可是儿时所有的池塘对我都象一个大湖。)而这朵花就开在杂草和湖的中间,好蓝好大也好香。

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同样的花,有时候我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知道那朵花该叫什么名字,也并不太感兴趣去替我查植物大全。有更多比这个事情还重要的事要做哪!谁能管那么多闲事。

可是我心中却一直很想念这朵花的。一直到有一天,读大学了,和同学们去北投公园写生,在一条小径的转角处,我看到这一朵花,和我小时候看见的那朵是一个样子,一样的蓝,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香。可是,我已经很满足了,马上到处去找国画老师,找到他后就赶快问他,在路旁长着的这一朵花叫什么名字?林老师说:“这是鸢尾草。”

这就是鸢尾草,我生命里的第一朵花有了名字了。同学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一个人站在这朵花前很久,一阵微风吹来,小花就会颤动几下子,而我的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地。童年时那朵蓝色的回忆竟然在我心里占了这么大的分量,一旦替它找到了名字,它却在名字前面显得黯淡而模糊了。曾经是那么清晰的一朵蓝花啊!

这也就是为什么几年以后,在香港的一个街角前,我犹疑着不敢向前的原因了,

我的另一段童年是在香港度过的,那时候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她总带着我们三个小的出门去散步。我们先走过电器街,然后后面就是星街和月街,走完这两条街,就面对着二马路的一块山坡了。实在算不了是一块山坡,不过,在香港那个寸金尺土的地方,那一块绿色对我们已经很够了。山坡下面有一条石阶,一直通到左边的半山公寓上去。每天早上,外婆就会在山坡前面做一段晨操,然后就在石阶上坐下来,看我们三个小孩在坡上面奔来跑去。我还记得弟弟那时候大概才刚会走,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毛衣裤,跟着我和妹妹的后面转来转去。我们常常故意躲起来,弟弟找不到我们以后也不会哭,总是一转身,两条小腿软软地,向山坡下面的外婆跑去了,当然有时候免不了会在草地上跌一交,我们就会满怀歉意地跑出来,把他扶起来再和他好言好语地玩上一阵子。

外婆就微笑地坐在那里看我们,一直到觉得太阳太热了时,才带着我们往家里走回去。

后来我和妹妹进小学了,外婆就带着弟弟一个人去做早上例行的散步。后来弟弟也进了幼稚园了,外婆早上送他去上学,上课时她就坐在幼稚园的铁丝围栏的外面,看弟弟和别的小孩子交朋友或者打架,下课后她再带着弟弟走回家。幼稚园是附设在我们的小学校里的,所以,我们放暑假总是一起放。一放暑假,我们老少四个又开始我们的晨游了,仍然是那同样的路程,仍然是那个同样的山坡,不同的只是外婆不再把弟弟背在身上,弟弟跑得比我们都快,而他也早已穿不下那一套紫红色的毛衣裤了。

十几年后,我离开外婆,到欧洲来读书,从台湾坐四川轮来到香港,准备坐一星期后的法国客轮到马赛。那时候,有很多小时候认得的朋友都很热诚地招待我。算一算,离开香港去台湾读书竟也过了十年的光景了,这次过境,十年后的香港当然改变了很多,可是也有很多地方仍然象我小时候所见的一样。那时候,我就渴望着再去一次童年时日日常游的地方。有一天清晨,我就一个人找到那一条电器街了。

我是一个人从秀华台上走下来的,(但我的心中,却有三个人和我一起走下来。)电器街就在前面的左手,街道好象窄了很多,建筑物的墙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广告和招贴,只给砖墙露出一点点空隙,在那个空隙上有白漆涂着的十灵丹的大字,那三个字是认得我的。再转过一条街就是星街了,我慢慢地走着,很想象十年前一样,可是身边怎么多出那么多数不清的人,不象一个清晨该有的样子。而我的高跟鞋的声音又一下一下地在提醒我,我不再是那个牵着外婆的手的年龄了。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来就只是来看一眼那个石阶的,看一眼后,我就会回头了的。但是,我没想到,这是需要勇气的。

就在那条街的转角前,我依稀地认出了那一块山坡的样子。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就会看到那条通向左边的石阶,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就会看见一个老人,精神很健旺地带着三个小孩子坐在石阶上。

可是,我却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我不敢再往前走,因为我怕那条石阶已经不在了,或者就算还保留着,也许已经给改变了形状了。石阶前面的山坡也许还在,也许已经被人铲平,盖起公寓来了。我不知道我将会看见什么,我想,我还是设法保留我曾经看见过的景象吧。于是,我就回身往来路走回去了。走得很快,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转过头去。

雁阵

等我再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火车正沿着莱茵河岸急驰着,对岸山上的古堡在日光下显得更加孤独。火车经过罗累莱那块大山岩的时候,我只觉得岩上长满了太多的荒草。山岩默默蹲踞在河的转角,而那荒草就在月光下郁郁地摇着。而我就想起了我在初中时学会的那首歌:“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会这般悲伤。有一个旧日的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

而我就又想到外婆的那一条河,和我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些故事。虽然都是些平铺直述的,可是,它们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出现着,就象眼前莱茵河的水波,象昨天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一样,很温柔而又很悲哀地呈现在我的周围。我想,人类已经是一种很孤独的动物了,假如再没有这些旧日的故事来陪伴,再没有些亲爱的人让我去思念,再没有那无边的大地在等待着我的归去,那么就算走遍天涯,我也在不能获得“存在”的意义了。

我的这篇杂记也许该在这个时候告一段落了。我的丈夫说:“你写的东西太以小我为中心了。”不过,我想,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的小我构成的,就因为小我有一份感情,大我才会产生一股力量。雁阵能够不停地飞过八千里的天空,还不就只是因为每一只大雁都有一颗思归的心而已吗?

一九七〇年一月三十一日

【鉴赏】:

《旧日的故事》是席慕蓉献给外婆的三段回忆和一颗归雁的心。质朴而深情的回忆中,有着外婆那难忘的音容笑貌,更有着他们与外婆所共有的那些更遥远的回忆和憧憬。席慕蓉曾在中写下“溪水急着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大地”的充满激情的句子,这些平淡而略带伤感的追述实质上也蕴含着一种悲壮的情绪,在对外婆的思念中,更从她那里承继下一个辉煌的梦想,一个庄严的梦里希喇穆伦河后紫色的山脉,那也是敬给外婆的雁阵中一只归雁的心。

《小红门》打开了,开篇是一段平淡而伤感的追悔,历经了风雨的无奈,写得黯然而又悠远。那段痛悔是为了那扇小红门,永远地隔开了“我”和外婆。年老的外婆陷入深深的哀痛,而梦想着去新的天地的“我”尽管在悲伤流泪,却依然是欢欣憧憬地离开了那扇院子里的小红门。

笔调依然是平淡的,写到了三年后突然的永诀,仿佛仅仅是一次不值得什么人注意的偶然,一则短文,几行铅字就成了一场遥远的永诀,越是平淡写来,越是掩不住内心里真正的悲哀,也是在回想到那扇小红门的时候,会有一种真正的懊悔和无奈

台湾诗人痖弦形容席慕蓉有着北地雄迈与南国秀丽相混和的性格,《那一条河》就是那种北地雄迈所迸发出的豪逸与南国秀丽蕴含着的温柔,加上梦回秦关的凄迷和朦胧,一起写出来的复杂心境。

“我的祖先们发现这一块地方的时候,大概正是春初,……“这位血液里流着草原和大漠的血的后裔沉醉在祖先们悠远的故事里,紫色的山脉,连绵不断地环绕着那块肥美的春天的土地,那是外婆的所有回忆,“她仍然一遍一遍地和我们讲述那些故事,故事之中总有一条河,有一个孝顺的孩子,有一个可爱的母亲。”这是一个蕴含着多么深沉的感情和怀念的故乡的故事,是一种多么深沉的思念,思念到魂萦梦系,当时的孩子们还理解不了这种沧桑,当这条河也开始在“我”的生命中流动起来时,外婆也就永远和这块土地联在了一起。

《鸢尾草和石阶》,鸢尾草也就是石阶,都是过去的故事里已经黯淡模糊了的,甚至不敢再去寻找的回忆。正因为过去都已经朦胧,所以往事才显得美丽,所以美好的回忆才总是能够十分清晰,有些失去的往事,可以任凭心情来重新想象,却不能再去寻它的踪迹,过去的故事,毕竟永远注定是过去。香港的一个街角前,曾经是童稚时一片多么欢快的乐园,外婆在那个乐园里,和记忆中的童年联在一起,于是如今站在街角,却没有了转过去的勇气,如果失去了石阶失去了山坡,三个小小的身影,外婆,会不会也随之一起失去,不看也罢!

带着满腹的心事和乡愁,奔驰在异国的土地上,莱茵河畔的古堡和草木讲着别人的故事,“而我就又想到外婆的那一条河,和我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些故事。”那是外婆的故事,是那条河的故事,也是那片土地的故事,“我”把自己的一份感情化作大雁一颗思归的心,溶进《雁阵》飞过八千里的天空,回到那片紫色的山脉所环绕着的土地上去,那儿有外婆的那一条河,也一定会看到外婆。所以作者满怀深情地写到:“假如再没有这些旧日的故事来陪伴,再没有些亲爱的人让我去思念,再没有那无边的大地在等待着我的归去,那么就算走遍天涯,我也再不能获得‘存在’的意义了。”

旧日的故事里跳动的是一颗思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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