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傒斯:陟亭记(节选)
揭傒斯
泰定四年夏六月,余自清江镇买舟溯流而上。未至庐陵二十里,有巨石如夏屋嵌立江右,渔舟贾舶,胶葛其下,前挹二洲,人烟鸡犬,出没诞谩。又拿舟前行数百步,有小溪出谷中,仰见层峦耸拥,云木森悦,遂舍舟循溪而入。
越五里,划然开朗。左右环合,风气蓄密,有巨冢隆然在山半。由冢之左又入小谷,有屋数间,题曰“陟亭”。乃坐亭上,召守亭冢者而问之曰:“地为何?”曰:“为书堂原。”“葬为谁?”曰:“为阮氏。”“何氏?”曰:“民望。”曰:“吾知其为人矣。是尝以年十三,风雪徒步求书福建宪使,出其父于狱者;是尝佐其父连山簿尉,摄兵马钤辖,抚洞僚有方者;是尝拔俘虏之子于军中以还其友,赎俘虏之毋于邑大夫以还淮僧,责名家之女于歌筵以还其夫,且给其家,使改过易行者;是尝为郡曹,又为县都曹,宽海艘之役,罢坑治之害者;是尝受知滕国李武愍公及其子平章公世安、楚国程文宪公钜夫、南台薛中丞居敬、孙御史世贤者;是尝为翰林潘侍读昂霄为监察御史时举为江西宪掾不果用,广东帅答刾海朝京时,湖广燕右丞公楠为司农时,欲举为椽不就者。”
遂升高而望,青原、夫容、天王诸峰,如剑如戟,如屏如帷,如卓笔者,陈乎其前。东山、墨潭、蛇山之属,如骞如倚,如据如伏,如黝如绀者,缭乎其后。飘然如匹素,渺然如白蛇,自天南千里不息而横截乎党滩者,赣江也。朝晖夕景,长云广雾,明灭变化,不可殚纪。宜乎孝子慈孙于此兴“屺岵”之悲而无穷也。于是怆然而下,复坐亭上,拊髀而歌曰:“山川信美兮心孔悲,往者不可作兮来不可期。”左右皆欷歔不自禁。
乃就舟,至郡,以其状告知往来者曰:“然,是其仲子清江教谕浩,尝庐墓其中,且将葬其父于山之左腋,他日为投老之地者也。”居数日,浩来见,戚乎其容,恳乎其言,与语陟亭事,泫然流涕日:“先子之藏也。”再阅月,乃请记。
夫父子者,人之大伦也;生死者,人之大故也。子虽甚爱其亲,不能使其亲之长存;父虽甚爱其子,不能使其子之皆孝。及夫登高丘,临墟墓,睹其亲之所藏,未有不悄然伤怀、傍徨踯躅者,人之至情也。况浩兄弟之孝,临其亲之所藏者乎!然孝于亲莫大于敬其身,敬其身莫大于励其行。虽歌管盈耳,献酬交错,常如“陟屺陟岵”之时,庶毋负兹亭之所以名也。乌乎!当至元风虎云龙之世,使民望少自损,何所不至,而宁为乡善人以终抚其山川,天固将启其后之人矣。
这是揭傒斯于元泰定四年(1327)写的一篇游记。文笔详略得体,清新婉丽,熔叙事、写景、抒情、说理于一炉。显示出大家风度。
作品由景及亭,由亭及人,及情,及理,娓娓道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自然妥帖,婉切动人。开篇写作者游清江,坐船溯江而上,看到沿途数百里的江岸,“层峦耸拥,云木森悦”,还有巨石如夏屋立于江右。
在这山环水绕风气蓄密的深山里,耸立着一座以陟亭为标志的巨冢。作者用精炼的对话形式,引人注目地点出了陟亭所纪念的人,是作者所熟悉的宋末元初的乡贤,姓阮,名霖,字民望。接着用一连串的排句,一口气地说出阮氏曾“出其父于狱”,孝、义、贤、能的行为,以及坚守节操的品格。他不为有司所用而埋没。作者虽然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但对阮霖赞美而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作者为了渲泄对阮霖的感情,“遂升高而望”,面对着眼前如剑如戟,如屏如帷的山峰,远处如骞如倚,如据如伏的岗峦,还有那“飘然如匹素,渺然如白蛇,自天南千里不息而横截乎党滩”的赣江,感到江山如画,而人世无常,一些美好的东西匆匆消失,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泪下。随口而歌:“山川信美兮心孔悲,往者不可作兮来不可期。”他带着这种惋惜而哀伤的感情,回到清江镇,会见了阮霖之子阮浩,并接受阮浩要他写陟亭记的请求。
最后,作者就阮霖父子之爱,发表议论,认为父子之情,是“人之大伦”,“人之至情”,值得珍惜。“然孝于亲莫大于敬其身,敬其身莫大于励其行。”弘扬父辈们的优良品行,使之长存。这当然是儒家的纲常伦理。但就扬善避恶的角度看,仍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作者还发出这样的感慨:“当至元风虎云龙之世,使民望少自损,何所不至”。要是在这宋元交替的时代,能够爱贤用能,阮霖就可以“少自损”,发挥其作用,不至于以处士终身!这是有所感而发,要当权者不要弃贤遗能,要爱惜人才。
本篇虽然是游记,但侧重点在写人,以景衬人,化景物为情思,寓理于情。段落之间,以叙事相连接,使情、景、理浑然一体,意蕴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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