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任光文淑慧
田一文
夜是这样迟了,竟还有一部三轮车踏进弄堂里来。车轮磨擦地面的难听响声,怪刺耳地传进了楼窗。接着,我听见她下车了,弄堂里响着她的寂寞的跫音。而不久,脚步又停了下来,她在一家后门上轻轻地、渐重地、更重地叩击。
象这样的跫音我是每夜都会听见的。我先是感觉着一点陌生,以后便逐渐熟悉。只要那双高跟鞋的声音在弄堂里空洞地响了起来,我立刻可以知道这又是她回家了。
——这又是一个深夜。她又是这样晚才回来。
听着这样的跫音,这样寂寞、凄凉的步子,我被烦扰着。就在梦中,我也遭遇着那样的声音了。
那跫音紧紧绕着我的梦魂。
我理解着这是怎样一种女人的跫音,在夜色深重地包围着弄堂的时候。
夜又迟了,她又这样晚才回来。
我照例听见一部三轮车踏进弄堂,接着是那双高跟鞋的响声,那双手在一家后门上叩击。
是在同样的夜晚,我却有不同的心情。
不同的是这跫音笼罩着我,把我包围在它的声音里面,使我困惑、迷惘。
我感觉就在那跫音的前面和后面有一个陷坑,她每夜都要踏进去,分明是一种可怕的青春的幻灭,她仍在作着沉沦……
跫音消逝,夜更深沉……
那卖馄饨面的人,单调地敲着竹片走进弄堂,又单调地敲着竹片走远了。
弄堂外面,夜市也该惨淡些了吧。
弄堂被黑暗统治着。阴沟发散着马桶倒过以后的恶臭。没有什么人家再放收音机。夜是很迟很迟了。
然而,在我心上,却一直响着那样寂寞的跫音。
1948年6月,上海。
《跫音》,记述了一个女人的不幸命运,和她对抒情主人公心灵的撞击与折磨。
写一个女人,既没有描绘她的容貌、体态、服饰,也没记述她的举止、言语,对她的了解,只有当她深夜归来时,在弄堂里响起的跫音和扣门声。这种选取典型细节,去透视人物心灵的笔法,能于含蕴婉转之中造成悬念,给读者留下充分想象的空间。
这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应该是年轻的。她夜夜迟归,过着非人的生活。她那寂寞、空洞、凄凉的跫音,分明在诉说着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悲惨人生。是这蕴含着不幸的跫音,才深深撞击着抒情主人公的心灵,以至于使他魂牵梦绕,使他困惑、迷惘。
“我感觉就在那跫音的前面和后面有一个陷坑,她每夜都要踏进去,分明是一种可怕的青春的幻灭,她仍在作着沉沦……”
这里,既有抒情主人公深切的同情和婉惜,也有愤怒的揭露和控诉!
这女人的跫音,只有在夜阑更深时才引人注意;这女人的命运,只有在深重夜色的包围下才显得悲惨。所以,作者把跫音和夜色交织一起,使二者相互衬托、相互映发。夜,借了女人的三轮车声、由轻而重的扣门声和高跟鞋声,显得深沉而死寂;而这些响声,因了夜色的深重,惊动着沉睡的弄堂,撞击着人们的心扉。从而使全篇笼罩在一种压抑而悲凉的氛围之中。
这篇散文诗在写作上的另一个特色,是记叙、抒情、议论的完美结合。如写女人的跫音,用“寂寞”、“空洞”、“凄凉”来描述它,既有现实的依据,也有心理上的感受和情感上的倾斜。如写夜,“弄堂被黑暗统治着。阴沟发散着马桶倒过以后的恶臭。”在这对弄堂黑夜的记叙中,包含着对之万分憎恶的情绪,和倾向鲜明的否定性评价。
《跫音》写于黎明前的黑暗时期。作者对夜色的渲染和诅咒,对无力与黑暗势力抗争而被折磨扭曲的灵魂所表示的同情与义愤,都充满了对黎明的焦渴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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