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倪匡喜欢金庸小说,说查先生的书读了至少四十遍,每年一次,每次感受不同。金庸原名查良镛,周围人称他查先生,叫金先生他不理。
金庸迷不独倪匡一个,我也是。他的小说这些年前前后后读了十来遍,有些段落可以背下来。查先生不止武侠精彩,写小儿女情态亦柔怀入骨,令人解颐。《笑傲江湖》有一回目写令狐冲和仪琳闲聊,说道:
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儿,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道满床晶光闪烁,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小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一天一晚。
读了二十几年的书,与友人谈天,引为谈资的常是金庸。我的文学天空,金庸的光环亮得耀眼。虽懂得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道理,然阅读终究是趣味占了上风。
二十多年前的事,记不真切了,忘记是一九九几年,在岳西乡下读《射雕英雄传》。看得见刀光剑影,也看得见敦厚儒雅。那是我第一次读金庸,也是第一次接触武侠小说,妙趣无穷。院墙外的乡村仿佛与我无关,牛羊声比不过刀剑声拳脚声来得快意。
那样的情味真让我回味,真叫我惦记。
如今再看《射雕英雄传》,觉得有匠气,中国传统小说、戏剧的味道多了一些,人物也嫌脸谱化,没那么喜欢了。有人狐疑,说读来印象深刻,那才是代表作。是不是代表作且不管,读小说由着口味,从心从己最轻松。
读者让金庸自选作品,老先生回答不了,说自己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为每部小说中正面人物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但老先生也说:“后期的某几部小说似乎写得比《射雕》有了些进步。”
金庸早期小说大多如此,人物性格单纯而情节热闹,不及后期精彩。金庸也坦白说过比较喜欢《神雕侠侣》《笑傲江湖》等感情浓烈的文字。我倾心的则是《天龙八部》和《鹿鼎记》。
《天龙八部》的好,好在伏笔无数,金庸的笔管似乎是魔杖,杖尖点地,顿一顿,风云变幻,巨浪滔天。塑造人物时,任性情发展安排情节。《天龙八部》中人物虽多,却不乱,如一棵树,旁枝杂出,主干却兀自立得稳。一树擎天又繁花如星,一朵一世界,枝叶横逸,机关无数。小说如此,真真让人叹为观止。
《鹿鼎记》的好,在于单线式宏大写作,韦小宝的经历是主线,近两百个人物纷至沓来。中国长篇大多是复式写作,《红楼梦》的主角不只宝黛,《水浒传》可谓群英谱,《三国演义》中各路英雄好汉更是不可胜数,《西游记》师徒四人西天取经,《鹿鼎记》主角只有一个,一个人交织而成大千。
喜欢金庸的,慕其博大深入精彩;不喜欢的,觉得流行而已。负鼓盲翁的唱词,到了满村听说蔡中郎的程度,自有韩柳欧阳所无的滋味。这村里却未必能有一二人通晓经史诗词。据说白居易每作诗,即问老妪,妪曰解,则录入诗稿,不解,再改得平白一些。虽则如此,老妪懂得乐山之美的依旧寥寥。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传统。金庸说,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是唐人传奇《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实则《燕丹子》更早,说的是燕丹子谋归、求贤、反秦及刺秦之事,终因轻敌而功亏一篑。其文据民间传说编写而成,内容与《战国策》《史记》相关叙述大体相符。孙星衍认为此书是燕太子丹死后由门下宾客所撰,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说《燕丹子》是汉前所作。真或如此,成书比《史记》早。
司马迁有名可考,《史记》某些篇章近乎武侠小说,故事精彩,人物个性鲜明。《水浒传》更是侠义话本的典范,珠玉在前,武侠小说入得殿堂入得太庙。
民国时候,宫白羽的武侠小说极为畅销,宫先生始终抱着强烈的自责,不穷到极点,不肯写稿。更发狠话,说这些无聊的文字能出版,有了销场,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
宫白羽与鲁迅有过交往,自感名花堕溷,负了大先生的期望,无颜再见,后来自动绝了联系。他并不知道,鲁迅千里迢迢从上海寄往北京给老母亲看的书,并非《呐喊》《彷徨》,而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和《美人恩》。
金庸先生一生敏而好学、好求不倦,晚年还去英国读博士,那是他的抱负、他的心愿,也是为了让武侠小说作家进入更高层次的脉流。实则不必任何光环护持,金庸就是金庸。
开始读金庸,皆坊间私印本。好在是原貌,字字金庸,插图也在,线条画或水墨画,衣袖飘飘,江湖儿女真秀气,坏人也生得英武,不像戏剧舞台的脸谱。那些插画因文字而生,见得出金庸锤炼词句的功夫: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竹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有一个皎洁的圆月。
入世太深,庸常生活消磨得人四肢无力,看看金庸最好,丢开繁琐,与令狐冲笑傲江湖,和韦小宝游戏人间,看萧峰塞外牛羊空许约,为虚竹拍案惊奇。
金庸是说事高手,文字不冷不热,松弛快慢轻重缓急之间,骨子里裹着中国古典文化的温厚淳朴。他的作品,单选部分章节,可能也平平无奇,读上一百页,才觉出大器之美。
金庸笔力最佳状态是一百来万字,浩繁作品中,长篇比中短篇好。题材的限制,武侠小说似乎只有在五十万至一百万字的篇幅,才可以铺陈出故事的曲折复杂与诡谲多变。这一点异于女人的短裙,林语堂说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武侠小说太短,故事没能张开便匆匆收场,往往少些曲折、失了回荡,所以金庸的《白马啸西风》《鸳鸯刀》《越女剑》三个短篇相对乏味一些并不奇怪。
金庸三四十万字的那些小说,像《书剑恩仇录》《侠客行》《飞狐外传》《碧血剑》也嫌平稳。《连城诀》倒是例外,我最偏爱。
倪匡说《神雕侠侣》写情,《连城诀》写坏,一个“坏”字似乎太浅,《连城诀》该是世情之书。尽管没有《天龙八部》浩渺肆意,也不及《鹿鼎记》炉火纯青,缺了《笑傲江湖》般快意恩仇,因为对世态人心入木三分的描摹,自有一份超过江湖世界恩怨情仇的珍贵。写狄云悲愤交加,在狱中自暴自弃,叫人肝肠寸断、悲从中来。
《连城诀》的版本,经年里一册册收集了不少,文人的偏执从来没道理可言。去年偶得两本旧版,深夜把玩,作有两则题记:
之一
此远景旧版,故主人一九七七年购于台南。四十年后归得我手,书亦飘零如此,人何以堪。
之二
金庸小说,幼时喜欢“射雕三部曲”,稍长,喜读《天龙八部》。二十多岁时,读《鹿鼎记》可忘寝食,三十岁好《笑傲江湖》,今爱读此书。本集得自台北旧书肆,为我所存之第六个版本。
金庸、梁羽生、古龙号称武侠小说三大家。梁羽生小说前工后拙,开篇惊人,随后情节越来越淡,颇有些虎头蛇尾。梁先生不像查先生 “杂学入武”,旁征博引,好在打斗华丽,情节激烈,人物丰满,故事与史实契合度高,可圈可点。古龙小说以奇取胜,连环套,计中计,真真假假,变幻莫测,令人喘不过气来。可惜为稻粱谋,成名之后,写得太多,作品缜密度打了折扣。金庸背后有泱泱《明报》,写小说胸有成竹,或者开篇平平,随着故事的展开,人物纷纷涌现,情节盘根错节,摄魂夺魄,回肠荡气,才思如炉火煎茶,火旺而茶开,继而一屋子浓香。
金庸迷排球,懂外语,喜欢古典音乐,年轻时学过芭蕾舞,钟爱围棋,收藏棋书,搜罗各类名贵的棋盘、棋子。一副千年老树原木特制而成的棋盘,一尺多厚,珍若拱璧。那是老先生知黑守白的襟怀,也是他争取维持自由与法治的操守。这样的人写起政论定然不差,掷地有声,关心世道人心,关怀国运前途。小说也多见深意,皆有心之作,不只供人消遣。《鹿鼎记》写神龙教和那教主夫妇,讽刺和谴责显然。《笑傲江湖》刻画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书中诸相,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
金庸也喜爱书画,宅府满壁古人墨迹,淡浓繁简,很多精品。友人说,查先生书斋,存有珍贵的古书法残片,几件齐白石更绝妙,还有大幅的吴昌硕。
金庸好借笔下人物论及书法,《倚天屠龙记》中,俞岱岩骨骸寸断,师父张三丰悲愤难眠,凭空写起《丧乱贴》。《神雕侠侣》中,朱子柳用一阳指书写真草隶篆,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劲峭凌厉中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侠客岛上的石洞以古蝌蚪文写成的《太玄经》,竟含有剑法、轻功、拳掌、内功。《倚天屠龙记》中张翠山也以武入书。
金庸的书法亦好,一字一行是以手写心的执着与看破,蘸墨出笔,意在笔先,书艺俨然剑术,气息铿锵,夹杂着浑金璞玉的书香。友朋处零星见过一些金庸墨迹,收纵有力,字结中宫,一副好筋骨,铁画银钩是剑气是侠气,碑帖功力那么深。启功先生当年劝金庸不要临古太深,那是怕碑帖淹没了他心中的才气学识,冲撞了腕底的文采风流。
越到年迈,金庸字迹越呈硬朗,落墨如滚石,笔走长枪,是玲珑的侠骨。八十岁之后,笔画兀自成骨,笔法更硬,不事弯曲。
金庸的字写成条幅更见宽博,结体更见严密,气韵更见骀荡,有大江东去的气概,难得还存了春江水暖的悠游。那是一身书卷气熏染出来的,也许只有查慎行的后人才供养得起那一瓣脱俗的古典心香。一门十进士,叔侄五翰林,祖荫如此,没得说的。当年康熙南巡到海宁,御赐对联给查家,至今悬挂在查氏老宅:
唐宋以来巨族
江南有数人家
金庸其人,文妙一世,心雄万夫,名下那些小说像名贵的铜刻石雕。从笔下字体结构可以看出,他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活过了一辈子,无论为人、行文、做事,谨严扎实。朋友与金庸有过交往,说本人既不潇洒,也不伶牙俐齿,中等身材,不高但壮实,国字脸方方正正,不怒自威。评价他远观不苟言笑,相处如坐春风。古人说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即此番风度啊。
可惜金庸生前我无缘与之通问,不胜惆怅。有年去香港,托朋友约了相会,临了还是缘悭一面,老先生身体欠安。金庸的作品读了几十年,想存老先生一幅片言只字的墨迹,找了许久遇不到惬意的,到底缘浅。
一九七二年,写完《鹿鼎记》,金庸封笔。此后散散淡淡写过一些随笔序跋之类,惊艳如昙花,不见江湖气,智慧心家常心越来越多。怀旧散文《月云》柔肠百结,亦慈亦悲,想到全嫂与月云在井栏边分别的那晚情景,穷人家骨肉分离,千千万万的月云偶然吃到一条糖年糕就感激不尽。月云常常吃不饱饭,挨饿挨得面黄肌瘦,在地主家里战战兢兢,经常担惊受怕,那时十岁不到,她说宁可不吃饭,也要睡在爸爸妈妈脚边,然而没有可能。金庸说他想到时常会掉眼泪,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文章结尾夫子自道:
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他总是觉得,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他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他写杨过等不到小龙女而太阳下山时,哭出声来;他写张无忌与小昭被迫分手时哭了;写萧峰因误会而打死心爱的阿朱时哭得更加伤心;他写佛山镇上穷人钟阿四全家给恶霸凤天南杀死时热血沸腾,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令人悲伤的真事,金庸一件也不说。五十二岁那年,得知长子自杀。挂了电话,金庸呆坐椅子上,愣了半个小时。提笔将社论写完,才走出办公室。忍性如此,不输笔下人物。
参不透生死谜题,金庸想去另一个世界问儿子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忽然厌弃了生命?第二年,他在《倚天屠龙记》后记里写:
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也太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金庸开始信佛,希望得到解脱。
金庸是一九二四年生人,一九四八年去了香港,做编辑,兼职翻译、记者,一度出任编剧,写过不少文艺小品和影评,一九五九年,创办《明报》。一介文人闯出这样大的名堂,多不容易。非怪老先生不相信有人能充分了解他,那是身享文化高位的自尊自信,也是历经沧桑历经世事的寂寞孤冷。
香港友人说金庸老幼咸宜,一生希望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懂得容忍,能受委屈,是非问题上从不会犹豫不决,人家对不起他,也无所谓、不在乎。
金庸仙逝的那一日,我在北京。老先生顺生应命,已臻上寿,走得安详,我还是觉得二〇一八年十月三十日那夜的风真冷,秋意太浓,浓得化不开。
《神雕侠侣》中写到,有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画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皓如日月。”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他到哪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吗?”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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