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
说到闲适雅致,通透平实,兼得文章之美,梁实秋要坐把交椅。《雅舍小品》有闲气,闲是闲情,气是气韵,气韵闲情四个字基本就是梁实秋的文风。当然,周作人的文章也有气韵闲情,但多了艰涩,甚至有淡淡的苦味。梁实秋是闲适深远,周作人则显得苦味深远。
不记得哪个前辈在文章中曾不屑一顾谈起中国作家,说他们居然不懂莎士比亚。英国得天独厚的是文学之光华,一个莎士比亚可使英国永远亡不了国。《伊利亚特》太幼稚,《神曲》太沉闷,《浮士德》是失败的,都比不过莎士比亚。这两句话是木心说的吧,前不久刚在书中读到。在中国,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第一人是梁实秋。
因为鲁迅《“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最初把梁实秋当作新文学的反面人物。时过境迁,感觉鲁迅火气稍大了。
梁实秋后来说,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很自然地有一股怨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快。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教,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泄愤的对象。他是绍兴人,也许先天地有一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这些话不无道理。他接着说:“作为一个文学家,单有一腹牢骚,一腔怨气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一套积极的思想,对人对事都要有一套积极的看法,纵然不必即构成什么体系,至少也要有一个正面的主张。”此番高论值得每一个从事文学的人深思。
梁实秋早期专注文学批评,坚持将描写与表达抽象永恒不变的人性作为艺术观,批评鲁迅翻译外国作品的硬译,不同意他主张的苏俄文艺政策,认为文学无阶级,不应该把文学当作政治的工具,反对思想统一,要求思想自由。
鲁迅是斗士,梁实秋是名士。鲁迅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有些孙行者的味道。梁实秋吃喝玩乐读书会友,悠闲自在,写出的文章也是闲情雅趣十足,差不多是吴承恩笔下的散仙。
梁实秋的文字功力一流,他的译文也是很好的汉语,后来花了四十年光阴独译《莎士比亚全集》,被视为经典,晚年用七年时间写出百万言《英国文学史》。这是对鲁迅那种近于死译的反驳,也是对死译之风断不可长的身体力行。
如果不是与鲁迅的争论,梁实秋或者不会有那么大的俗世影响。成是学术争议,败也是学术争议。本来是简单的学术之辩,在特殊年代上升为一场阶级斗争。鲁迅后来成为显学,逐渐被神化,他口头笔下的褒贬可以给当事者带来完全不同的命运。像梁实秋这类被人扫到地上,在大陆舆论下灰头土脸了几十年。
客观说,梁实秋和鲁迅应该算同路人,大致方向相同,只是在为人处世上有分歧,骨子里都是书生,都对政治不感兴趣。
梁实秋生前不大提与鲁迅的是非,有一次女儿问道:“你当年和鲁迅都吵些什么?”他很平静地说并没有什么仇恨,只不过对一些问题看法不同。
梁实秋启蒙了我的写作。写散文随笔多年,时常会想到梁实秋的写作态度与方式——学贯中西,下笔行文没有洋气的生涩与古气的沉闷,全然名士风度,超脱冷静,讲究趣味。现在很多人写散文,泥沙俱下,不知所云,没有梁实秋那样的气派与追求,显然也是一个原因。
梁实秋是典型的才子,行文花气袭人,笔锋常带情感,如在山阴道上。文学史上谈到白话散文,梁实秋是绕不开的一位。《雅舍小品》影响很大,海内外出了几百个版本。梁实秋写生活中一些稀松平常之事,观察入微,感怀独到。其文好在自然,写得率真,兴到笔随,取材随意,用笔也不着力,读来轻松可喜,仿佛江南小巷、流水人家。让人感到不足的是,一百多篇文章只用一种写法,一口气写下去,大概是专栏文章,字里行间犹存报章气,隽永不足。
当年迷梁实秋,重要的理由是觉得他天真,有人情味,没有朱自清式文艺腔,也不摆出说教面孔。他在《中年》一文里幽默地写道:
哪个年轻女子不是饱满丰润得像一颗牛奶葡萄,一弹就破的样子?哪个年轻女子不是玲珑矫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动得那么轻灵?到了中年,全变了……牛奶葡萄要变成为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最暴露在外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把脸逐渐织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
又生动又形象,梁实秋文章处处散发着喜气。将一切看透,却仍然愿意在尘世中活着,带着温煦的微笑。越是了解这人世,越是离不开它的热闹与温暖,越是入世。
梁实秋家境优越,早年不仕不商读书为乐,性格十分平和。对五四人而言,平和并非什么好事,朱自清就因为平和,取字为“佩弦”,告诫自己要像弓弦那样将自己绷紧。梁实秋的平和让他在文坛广结善缘,和胡适、闻一多、徐志摩、冰心等人的友谊,被视为文人相亲的佳话。
梁实秋有自然心性。在青岛时,和闻一多结伴同游崂山。在靛缸湾瀑布前面,闻一多喟叹风景虽美,不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梁实秋却指着山上的怪石说:“那就是千年万年前大自然亲手创造的作品,还算不得是‘古迹’吗?”这充分显现了两人禀赋个性的差异:闻一多好古,梁实秋专注眼前。闻一多倾心于人文,而梁实秋更接近自然。
梁实秋认为天赋人权,不可侵犯,最不能容忍独裁。说生平最服膺伏尔泰的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话的自由。”梁实秋以自己的眼光来评判世间万物,感慨偶尔的小情绪,小心翼翼下结论,认认真真提看法,从中可以看出其人生态度如何。
当年闻一多被暗杀,梁实秋正与朋友下围棋,一时激动,拳击棋盘,一只棋子掉到地板缝里,再也没有抠出来。一九六七年,台湾传记文学杂志社出版了梁实秋《谈闻一多》的纪念专著,写闻一多在清华求学、游美及返国教书,一直到抗战发生几个重要时期的经历。书页间有两个朋友的高山流水,有两个高士的惺惺相惜。
梁实秋有一张与胡适先生的合照。胡先生穿短袖衬衫一脸温和一脸文气一脸儒雅,似略有心事。梁实秋则把袖子卷起,下摆塞进裤腰,双手后背,一脸灿烂,比胡适多了喜气。胡适去世后,梁实秋多次发表谈话和文章,深表伤痛。有人问有何感想,他脱口而出:“死者已矣,但恨不见替人。”
梁实秋一生历经北伐、抗战、内战,可谓坎坷。这大概是他容易知足的原因所在。再看《雅舍小品》,篇篇温煦,不染乱世的硝烟与恐慌、颓唐。他和发妻程季淑的爱是旧式的婚姻,相濡以沫后变成了难以离弃的亲情。《槐园梦忆》中写程季淑的声音、发式、衣着,细致温柔,充满老民国老北京的味道。
程季淑体贴,是梁实秋的贤内助,但两个人思维高度不一样。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程季淑去世不到半年,梁实秋就与比自己小近三十岁的韩菁清坠入爱河,谈了一场轰动台湾的黄昏恋。对梁实秋这样的老派文人而言,现代意义的男女恋爱,相知相吸,想必更为迷人。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日,梁实秋突发心脏病。住院时,小量输氧已经不够。梁实秋扯开小氧气罩大叫:“我要死了!”“我就这样死了!”医生终于同意给予大量输氧,却发现床头墙上大量输氧的气源不能用,于是拔下小量输氧的管子换床。就在这完全中断输氧的五分钟里,梁实秋死了,留下最后五句绝笔之一是:
我还需更多的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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