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即使是在1927年以后,即鲁迅的世界观向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转化之后,他在文学问题上也发过表一些与正统马克思主义不相符合的言论。还以文学的起源问题为例,他曾经这样说过:
有史以前的人们,虽然劳动也唱歌,求爱也唱歌,他却并不起草,或者留稿子,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卖诗稿,编全集,而且那时的社会里,也没有报馆和书铺子,文字毫无用处。(《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
这篇《门外文谈》正是鲁迅发表“杭育杭育派”说法的同一篇文章,作于1934年,它被许多鲁迅研究专家说成是鲁迅唯物史观的文艺思想的成熟标志。而恰恰就在这一篇文章中,鲁迅又说了“劳动”与“求爱”是与“唱歌”相关的两个缘由,亦即文学的起源。这里表述的意思,明显是劳动起源论与爱情起源论并存了。关于文学的爱情起源论,也是西方古典文艺理论重要论点之一,鲁迅在这里将它与“劳动起源论”相提并论,看来他并不是如我们某些专家过去所说的那样是个“文学起源于劳动”的坚定持论者。更有甚者,鲁迅除了这里说到的“爱情起源论”,他在文学起源问题还有其他的说法。就在这篇《门外文谈》中他又说:
原始社会里,大约先前只有巫,待到渐次进化,事情繁复了,有些事情,如祭祀,狩猎,战争……之类,渐有记住的必要,巫就只好在他那本职的“降神”之外,一面也想法子来记事,这就是“史”的开头。况且“升中于天”,他在本职上,也得将记载酋长和他的治下的大事的册子,烧给上帝看,因此一样的要做文章——虽然这大约是后起的事了。再后来,职掌分得更清楚了,于是就有专门记事的史官。文字就是史官必要的工具,古人说,“仓颉,皇帝史。”第一句未可信,但指出了史和文字的关系,却是很有意思的。
鲁迅在这里是说文学的起源,与原始宗教职业者的“巫”,还有“史官”也有关系,而且说由于“巫”要“做文章”,他起的作用比“史”更大、更早一些。如此看来,鲁迅也不排斥文学起源于宗教活动说(这与他前期发表的一些言论相通),以及起源于史官说。
关于“宗教起源说”,其实与“巫术”起源说相当接近。西方学者常把原始巫术作为原始宗教的同一体来研究。19世纪法国学者雷纳克说:“原始人的活动受魔法的控制,当他们在狰狞的自然面前无能为力时,就产生了用语言来控制自然、支配自然的原始咒语。”而所谓“用语言……的原始咒语”,就具有原始诗歌的初步形态。
而后者则与中国传统文论紧密相关。关于文学与“巫”“史”的关系,刘勰曾有所论述: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无作,草木归其泽。”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文心雕龙·祝盟》)
所谓“祝史陈信,资乎文辞”,就是说的巫、史与文学的密切关系;而所说“天地定位,祀遍群神”,说的就是这种关系发生在人类的最原始时期。鲁迅在此无疑是吸收采纳了这种说法,所以他采信了“先前大约只有巫史……”来解释文学的起源问题。关于文学与“巫史”关系,西方也有类似的说法,18世纪意大利哲学家维柯曾提及原始宗教给予文学的影响,19世纪之后,有泰勒、弗雷泽、雷纳克等人类学家,在研究原始部族巫术的基础上,提出了艺术起源于巫术的论点,说原始艺术实际上是巫术的一种,目的是祈求狩猎的成功。
看来,在文学起源问题上,前期的鲁迅主要持“自然发生”说,同时也有“神话”说、“劳动”说、“宗教”说等;后期的鲁迅主要持“劳动”说,同时也有“爱情”说、“巫史”活动说,以及“休息”说。可以说,无论早期或后期,他在这个问题上都有坚持进化理论或唯物史观理论的一面,也有比较通达、包容,从而呈现有些驳杂的一面。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