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原文、译文、赏析

作者： 王延寿

【原文】：

鲁灵光殿者，盖景帝时程姬之子恭王余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国，好治宫室，遂因鲁僖基兆而营焉。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huī)坏，而灵光岿然独存，意者岂非神明依凭支持，以保汉室者也。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予客自南鄙，观艺于鲁，睹斯而眙。曰：嗟乎，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遂作赋曰：

粤若稽古帝汉，祖宗浚哲钦明，殷五代之纯熙，绍伊唐之炎精。荷天衢以元亨，廓宇宙而作京。敷皇极而创业，协神道而大宁。于是百姓昭明，九族敦序，乃命孝孙，俾侯于鲁。锡介圭以作瑞，宅附庸而开宇。乃立灵光之殿，配紫微而为辅。承明堂于少阳，昭列显于奎之分野。

瞻彼灵光之为状也，则嵯峨嵬，巍，吁可畏乎，其骇人也。迢峣倜傥，丰丽博敞，洞轇轕乎，其无垠也。邈希世而特出，羌瑰谲而鸿纷，屹山峙以纡郁，隆崛岉乎青云。郁坱圠以嶒(céng hóng)，崱缯绫而龙鳞，汩磑磴以璀璨，赫而坤。状若积石之锵锵，又似乎帝室之威神。崇墉岗连以岭属，朱阙岩岩而双立。高门拟于阊阖，方二轨而并入。

于是乎乃历夫太阶，以造其堂。俯仰顾眄，东西周章。彤彩之饰，徒何为乎。澔澔涆涆，流离烂漫。皓壁皜曜以月照，丹柱歙赩而电烻。霞駮云蔚，若阴若阳。瀖燐乱，炜炜煌煌。隐阴夏以中处，寥以峥嵘。鸿爌炾以阆，萧条而清冷。动滴沥以成响，殷雷应其若惊。耳嘈嘈以失听，目矎矎而丧精。骈密石与琅玕，齐玉珰与璧英。遂排金扉而北入，霄霭霭而晻暧。旋室娟(pián jūan)以窈窕，洞房叫而幽邃。西厢踟蹰以闲宴，东序重深而奥秘。屹铿瞑以勿罔，屑黡翳以懿濞。魂悚悚其惊斯，心而发悸。

于是详察其栋宇，观其结构。规矩应天，上宪觜陬。倔佹云起，嵚崟离搂。三间四表，八维九隅。万楹丛倚，磊砢相扶。浮柱岹以星悬，漂峣而枝柱；飞梁偃蹇以虹指，揭蘧蘧而腾凑。层栌磥垝以岌峨，曲枅要绍而环句。芝栭攒罗以戢萫，枝牚枒而斜据。傍夭蟜以横出，互黝纠而搏负。下岪蔚以璀错，上崎而重注。捷猎鳞集，支离分赴，纵横络绎，各有所趣。尔乃悬栋结阿，天窗绮踈。圆渊方井，反植荷蕖。发秀吐荣，菡萏披敷，绿房紫菂，窋咤垂珠。云楶藻税，龙桷雕镂。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奔虎攫以梁倚，仡奋舋而轩鬐；虬龙腾骧以蜿蟺，颔若动而躨跜；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蛇蟉虬而绕榱；白鹿子蜺于構栌，蟠螭宛转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侧，猨狖攀椽而相追；玄熊舑舕以断断，却负载而蹲跠。齐首目而瞪眄，徒脉脉而狋狋。胡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仡欺以，(ā yáo)顟而睽雎；状若悲愁于危处，嚬蹙而含悴。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忽瞟眇以响像，若鬼神之仿佛。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讬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毕载。恶以诫世，善以示后。

于是乎连阁承宫，驰道周环。阳榭外望，高楼飞观。长途升降，轩槛曼延。渐台临池，层曲九成。屹然特立，的尔殊形。高径华盖，仰看天庭，飞陛揭孽，缘云上征。中坐垂景，俯视流星。千门相似，万户如一。岩突洞出，逶迤诘屈。周行数里，仰不见日。何宏丽之靡靡，咨用力之妙勤。非夫通神之俊才，谁能克成乎此。据坤灵之宝势，承苍昊之纯殷；包阴阳之变化，含元气之烟煴。玄醴腾涌于阴沟，甘露被宇而下臻，朱桂黝鲦于南北，兰芝阿那于东西，祥风翕習以洒，激芳香而常芬。神灵扶其栋宇，历千载而弥坚，永安宁以祉福，长与大汉而久存。实至尊之所御，保延寿而宜子孙，苟可贵其若斯，孰亦有云而不珍。

乱曰：彤彤灵宫，岿穷崇，纷厖鸿兮。崱力嵫厘，岑崟崰嶷，骈兮。连拳偃蹇，崘菌，傍倚倾兮。歇欻幽蔼，云覆霮，洞杳冥兮。葱翠紫蔚，礧碨(lèi wěi)瑰玮，含光晷兮。穷奇极妙，栋宇以来，未之有兮。神之营之，瑞我汉室，永不朽兮。

【译文】：

鲁地的灵光殿，是汉景帝时程姬的儿子鲁恭王所建立的。当初，恭王开始作诸侯时，爱造作宫室，于是就凭借鲁僖公的基础兆域而营造灵光殿。遭遇汉朝中间衰微，盗贼奔突，自西京长安的未央、建章宫之殿，都被毁坏，然而灵光殿岿然独存。令人疑惑的是，这难道不是神明依凭支持，以此保佑汉室吗?然它的规矩制度，上应星宿，这也是永安的原因啊。我自南边来作客，观六艺于鲁，看到这个殿感到很惊愕。说，嗟乎，诗人兴会，感受物象而引发。所以奚斯颂美鲁僖公，歌唱僖公的路寝，功绩存留于辞中，德音昭显于音声。物因赋而显扬，事因颂而宣布，不用赋不用颂，那将用什么来称述呢?于是作赋道：

能顺考古道而行之者帝汉，祖宗深智钦明，盛于五代的纯熙之道，绍述唐尧的炎火之精。荷承天道而大行，开拓宇宙而作京。敷演皇极而创宏业，协谐神道而天下宁。于是百姓光明，九族顺序而亲。于是命孝侯，让他称侯于鲁地。赐大圭以作瑞信，宅于附庸而大开土宇。于是建立灵光之殿，配合紫微宫作为辅助；承汉明堂立于少阳之位，其光明列显于奎宿的分野。

瞻视那个灵光殿的状貌，则嵯峨高峻，诚可畏惧，令人骇怕。高大非常，广大平敞，旷远深邃，无有边际。绵邈希世而独出这一个，实是宏伟诡异鸿大纷多。屹立如山峙而纡郁深曲，隆高特起接近青云。深郁参差状极深曲，嶷然起伏列若龙鳞。峻法高耸璀璨明亮，光明赫烛照下方。状貌如积石锵锵，又像帝宫那样威武神灵。高墙连绵似冈连岭属，红色阙门高耸双立。高大的殿门像天门一样，可以让两辆车并入同行。

于是乃经过长长台阶，以至于殿堂，俯观仰视，东西周遍章皇。朱红色的藻饰，为了什么呢?皓旰光明，流离烂熳。洁白的墙壁上明光闪耀似月光照射，朱红的柱子光焰开合如电光盛起。如云霞驳杂蔚起，光闪似阴似阳。彩色众多眩耀不定，炜炜烨烨明明煌煌。在向北的殿中隐处，其殿幽深峥嵘，广大宽明，感觉萧条而清冷。檐垂滴沥成小响，室应如雷而人惊。耳听众声嘈杂而听不清，眼看众光闪耀而视不明。并排密石与琅玕，整齐玉珰和璧英。于是推开金扉而北入，殿似霄冥暧远而幽深。曲室回折而幽远，洞房幽远而邃深。西序小屋安静，东厢重深奥秘。特出而高视不明晰，房室众多昏暗深邃。魂竦然对此而惊，心畏葸而跳动。

于是详细察看殿的栋宇，观看它的结构。规矩上应天上星宿，取法觜陬之星。变化多端似云波起伏，殿堂高耸而众木交加。三间四表，八维九隅。万棵楹柱聚丛而倚，磊砢壮大互相扶持。浮柱高远似星悬空，漂轻不安无根倚立。飞梁偃蹇似虹遥指，高高悬起飞腾凑集。层栌高耸而险危，曲枅弯曲而环句。芝栭攒聚而众多，枝柱参差而斜依。傍支夭蟜而横出，互相连绕而抟负。下面特起而众多，上面险危而重属。互相连接如鳞之集，支离分散各有奔赴。四散纵横络驿不绝，各有所趣自有归处。

尔乃悬栋木于殿之四角，天窗上加刻镂文饰。圆渊方井之中，反植荷渠之花。生发花苞吐放花朵，菡萏披散敷放，绿花房紫花瓣，从窟中垂下芍珠。山节画云梁楹绘藻，椽桷之上雕镂为龙。飞禽走兽之类，按木之形状而各呈异姿。奔虎搏持而互相依靠，举头奋动背鬣立起；虬龙腾骧而曲屈盘旋，头若摇摆而身若扭曲；朱鸟舒展翅膀峙立衡木之上，飞腾的蛇盘曲绕榱木，白鹿伸头于構栌，蟠螭宛转而承接梁楣，狡兔蹴伏在柎木之侧，猿狖攀着椽子而相追，黑熊吐出舌头露出齿根，却似负着重物而蹲踞。一齐伸头互相观视，但脉脉相看而含怒色。胡人远远地聚集于上边的楹木，俨然敬恭跪立而相对，抬起大脑袋像雕一样瞪视，大脑袋深眼眶张目而观，其状像含着悲愁居于危险之处，惨凄凄忧虑而含悴。神仙岳岳立于栋间，玉女窥窗而向下视。忽而飘渺仿佛可见，好像就像真有鬼神似的。

(壁上)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都写载有它们的形状，凭借着传神的丹青。千变万化，事物各各异形，随着色彩像形其类，委曲婉转得其情状。向上记载了天地开辟，遂古之初时的情况，五龙比翼而飞，人皇共有九个。伏羲是鳞身，女娲是蛇躯，洪荒时代简朴脱略，他们的形状也很质朴。至于焕炳可观，是黄帝唐虞时代。轩车冠冕已经使用，衣裳服饰也有不同。下及三后之时，有淫妃惑乱君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明愚暗成功失败，没有不完全记载的。恶事用来垂诫后世，善事用来教示后人。

于是乎(灵光殿)连接亭阁承属宫室，以驰道四周环绕。阳榭可以向外望，还有高楼与飞观。长途阁道上下升降，宫殿于干绵亘蔓延。渐台临于池沼，层层曲迭共有九成，屹然特立，的确是特殊之形，高高耸立上至华盖，仰头可以看见天庭，悬飞的殿陛绝高，可以沿着云彩向天上行进，在台中坐视，日景在下，俯视可以看到流星。(灵光殿)千门相似，万户如一。高峻突出，逶迤盘曲，绕行数里，仰头不见天日。怎么这么宏大壮丽细巧美好呢，原来用力精妙功勤，不是通于神明的俊杰之才，谁能完成这样的事功啊!依据大地之形势，承接上天之大殷，包含阴阳之变化，含化元气之烟煴，玄醴奔腾涌出地沟，甘露从天而降，朱桂繁茂于南北，兰芝盛茂于东西，祥和之风盛充而洒，激发芳香常芬不衰。神灵扶持灵光殿的栋宇，经历千载而越加坚固，永远安宁以召福祉，常与大汉长久存在，实在是至尊所临御的地方，保育他延寿而长养子孙。如果可宝贵像这样子，谁能说这不可珍贵呢。

乱曰，红彤彤的灵宫，高峻直耸，纷然广大啊!险危峻极，峻极险危，骈然险峻呵!屈曲盘结，高耸特起，傍然欹倾啊!散发幽眇，云复幽深，洞然深邃啊!葱翠紫蔚，巨大珍奇，含有光辉啊!穷奇极妙，自建栋宇以来，未有这样的啊!神灵营造了它，作我汉室的祥瑞，永远不朽啊!

【评介】：

汉代散体赋中，往往对宫室建筑加以描状，如《上林赋》《甘泉赋》等等，但是对一个宫殿给以具体的由外及内的细致描写，《鲁灵光殿赋》大约还是第一篇。因此，此赋在题材上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王文考名延寿，是王逸的儿子，颇有文才，可惜二十余岁就死去了。相传蔡邕也想写关于灵光殿的赋，但见了王延寿这篇赋，颇为惊奇，于是就不再写了。由此可知这篇赋是颇为人所注重的。

这篇赋描摹宫殿很有特点。

首先，全赋脉络清晰，结构相当有层次。全赋可以分为五大段落，第一个段落讲灵光殿怎样建起来的。第二个段落讲灵光殿外部形状。第三个段落讲内部的装饰。第四个段落讲内部的结构和殿内的雕刻和图画。第五个段落归结到颂大汉，颂君主。这种完整而又极有层次的结构，引导着读者跟随赋家的笔触逐步深入，从而获得了灵光殿的整体的印象，完满地达到了赋家期望达到的目的。这种安排，体现了追求完整性的艺术思想。

其次，赋家在具体描摹对象时，运用了多种表现手法，力求给读者以明晰生动的感受。这些手法，一是夸张，二是白描，三是比拟和比喻。这些只要认真地读一读原作，都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不再浪费笔墨。这里要强调的有两点。一是这几种手法在赋中往往是融会结合在一起的，效果非常显著。比如形容灵光殿的高峻，先是以白描手法直接刻画，说殿是“嵯峨嵬，巍”，然后加以比拟，“状若积石之锵锵，又似乎帝室之威神”，在这过程中，又加上夸张，“屹山峙以纡郁，隆崛岉忽青云”，这样一来，灵光殿的高大峻极，就获得了充分的表现，给读者的印象是较为明晰生动的。几种手法结合最好，最有效果的一段是“详观其栋宇，观其结构”至“忽瞟眇以响像，若鬼神之仿佛”。这一段白描刻画逼真，层次分明；将梁柱的纵横交错，各有所趣，飞禽走兽因木形而生出的各种姿态，写得灵活飞动，若人亲历目睹一般。在基本上是以白描手法进行的直接刻画中，赋家适当地加入了“浮柱岹以星悬”，“飞梁偃蹇以虹指”这样的拟状描写，而在最后以带有想象夸张意味的“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忽瞟眇以响像，若鬼神之仿佛”作结，这样无异于画龙点睛，使赋作所刻画的一切都变得生动了。这一大段让人产生的感受是真实的、具体的，同时也是生动的。文学中描写的目的是什么?就作者的角度上说，是要具体生动地传达出对象的形状性貌，给读者一个明确清晰的具体生动的形象，从而在读者的心中产生一种如同亲眼所见的感受。王延寿在这篇赋中的描写刻画，应该说基本上达到了这一要求。第二，赋家在赋中运用的夸张较为适度，一是较少，二是用得恰到好处。如前所说的“又似帝室之威神”，天帝的宫室谁也未见过，但人们见过地上君主的宫室，天帝的宫室不过是地上君主宫室的映象罢了，因此“帝室之威神”不但并不使读者迷惑，反而使读者联想君主的宫室进而认识了灵光殿的宏伟高大。再如“星悬”“虹指”，既是比拟又是夸张，由于与对象的形貌相当契合，(它形容的是浮柱、飞梁)所谓拟得其神，因此夸张也就非常的恰当，并不使人产生失实的感觉。夸张作为艺术手法，文学中不可少，尤其汉赋用得相当之多，这是汉赋艺术特点之一，是形成其艺术风格艺术特性的基础。这篇赋夸张虽然不多，但如此适度，且用的地方恰好，确实是不可多得。

最后，此赋语言运用上也有特点。像其他汉散体赋一样，在直接刻画中也用了相当多的形容词，但我们应注意，除了“嵯峨嵬，巍】”以外，王延寿很少用那种联边的义同义近的形容词，这与司马相如、扬雄等人是不同的。正因如此，所以赋中对所写的形象的描画比较确定，当然，对这些形容词的理解也是较为困难的，不过这总比形容词的倾泻要好得多，因而全赋也就显得较为省净而不那么堆垛，虽积习未除却终于较易于把握。王延寿在用词上的这种变化，标志着汉赋在体物上开始注意对象的特点，开始力求用确切的词语对对象加以刻画，这是走向简洁，走向更好地形似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