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程
【原文】:
唯砺也,有克刚之美;唯金也,有利用之功。利久,斯犹或失其铦,锐刚固不磷。是用假于磨砻,不然,何以兴喻?
殷鉴譬后之圣。金将有缺,必假石以磨颖;耀芒后若有遗,必资贤而砺节砥行。使藐锋无白圭之玷,令德有黄轩之盛。取譬于攻金之工,方期于政罔不正。且夫利器久翳,铦锋不全,参差冰缺,掩冉苔联。价减千金之直,文灭七星之躔。非夫坚石之锻,乃砺乃巧?匠之藏焉修焉,又安得而昭宣?若乃君上初临,德声未溥,令不尽一,名不咸五。筮微子牙之兆,衮阙仲山之补。非夫忠臣之扶危持颠,英俊之左弼右辅,又安得而稽古?
乃知君与臣兮相符,金与砺兮相须。离之而道斯远,全之而德不孤。故为金也,光乎九牧;为君也,配彼三无。是以工必利其器,君先择其佐。佐明则有融,器锐则不挫。光芒乎拟之必断,恬澹乎立于无过。亦何必俾钝质不可砺?俟昏德以将衰?如铦刀罔能敛其锷,如朽索无或纽其维。然后乃知利重乎磨,损之又损为贵;君宜乎谏,善人不善之资。况今圣上钦明,英髦迭出,恭默思道,曷高宗之可侔?辅弼纳忠,岂傅岩之攸匹?宜乎哉!超羲而越夔,勖而自必。
【译文】:
磨石有制胜于坚硬的美好特性,刀剑有尽其锋利物性的功能。锋刃使用日久,其功能还有时丧失它的锋利,但锐利坚硬的物品必定不会因为磨砺而变薄致损。所以刀刃必须借助于磨治,不这样的话,以什么来引起比喻?
能鉴戒前事可比喻后来无事不通者。刀剑会有破损,一定要借助磨石来磨出它的尖锐部分;人显示才德后如还有遗失处,一定要依据、学习贤哲所为而磨炼节操与德行。使得小小锋刃上没有如同白玉中的斑点,美德有像黄帝轩辕般显赫。从制作刀剑的精工取比喻,正希望在政务上没有不公正。而且锐利的兵器长久隐藏,犀利的锋刃就不完整,锋刃高低不齐,破损如冰释而有缺口,尘土遮盖,细毛下垂,苔藓联结。价格减损千金之多,花纹已看不清所镶北斗七星的行经轨迹。没有由坚固的石头做成的磨石,刀剑如何磨治?如何精巧?没有工匠心中常琢磨此事,常练习磨技而不荒废它,又怎样使锋利刀剑得到宣扬?至于说国君皇上刚刚临朝,美好的声誉还不广大,政令还不能达到协调统一,声望还没有完全达到修身五事的标准。以蓍草占休咎,虽无所求的卦兆,然而有辅佐周室的丞相姜子牙。帝王的职责有过失处,然而有仲山甫这样的臣子能给予补救。没有忠臣扭转危险时局,扶助倾覆的国家,没有才智杰出的人物在帝王左右辅佐,又怎么能实现帝王诏谕?
于是可知君王与臣子互相配合,刀剑与磨石互相需要。分离开这二者事理就偏远,保全二者紧密关系德行就不会舍弃。所以作为刀剑,应光洁显赫九州,作为国君,应配备那种公而无私的忠臣。所以工匠一定要锋利他的工具,国君首先应该选择的是他的辅佐重臣。辅佐者明智就有公正英明,工具锐利就不会折损。英明如光辉四射,思考筹划后一定做出决断,安静闲适,在无过失中树立功业。何必一定要使那不锐利的质地得不到磨治?何必非要等待德行迷乱糊涂后将以遭致衰亡?就像锋利的刀剑不能敛藏它的利刃,就像腐烂的绳索不可以系结扣。然后才知道锐利重要在于磨治,不断磨去其钝处最为要紧;君王适宜于规劝,改善他不美好的那些资质。何况当今皇帝贤圣英明,英俊之士连续不断地出现,恭敬而沉静,一心思考道义与政令,难道唐高宗李治可与等同?辅佐国政、为朝廷接纳忠良的重臣,难道殷王武丁之相傅说所能比较?理该如此啊,君王超过羲皇,臣子超过夔,受到圣王贤臣的勉励而自己坚决达到更高标准。
【评介】:
《金受砺赋》的作者李程,陇西人,唐贞元十二年进士擢第,二十年,召充翰林学士。他大约生于代宗永泰中,卒于武宗会昌初,在他在世的这段时期,正是唐赋发展进入高峰阶段,新体文赋已正式形成,律赋也趋于成熟,他便是唐代著名律赋家,以“圣无全功,必资辅佐”为韵的《金受砺赋》是其八韵律赋中的一篇。
李程入仕四十余年,虽说宦海有过沉浮,但他始终怀有社稷之志,敢说敢道。《旧唐书》本传说他“性放荡,不修仪”,甚至说:“程不持士范,殁获丑名。君子操修,岂宜容易?”未免言过其实。李程重视与追求的是辅佐君王的大德大节,只是不拘世俗,不计生活、仪容小节。非如此,他不可能对君王诤言直谏。《旧唐书》本传写道:“敬宗冲幼,好治宫室,畋游无度,欲于宫中营新殿,程谏曰:‘自古圣帝明王,以恭俭化天下。陛下在谅暗之中,不宜兴作,愿以瓦木回奉园陵。’上欣然从之。”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写出《金受砺赋》这种旨在砥砺名节的文章。作者在这篇赋中认为金受“砥砺”可永葆锐利用于世,臣受“砥砺”可坚守操节而辅君,君受“砥砺”可通达圣明而治世,全文围绕着“砥砺”这个中心,逐层展开深入论述。
第一部分以“金受砺”的物理现象,来揭示金利久而失铦锋、“假于磨”而可永久锐利的规律。物有不同,其特性便不同,其作用与功能也不同。“唯砺也,有克刚之美;唯金也,有利用之功。”物不灭,特性永在,然而其作用与功能却常会丧失,如刀剑,“利久,斯犹或失其铦。”日久天长,尘污锈蚀,刀剑锋利的特性显示不出来了,要想重新发挥刀剑的作用与功能,就得剔除刀剑上那些有害的外物,把锋利特性从外物的围裹中解放出来。这就需要借助外力,没有外因的促成,内因,即锋利的特性就很难显示,甚至被长期销蚀。这个外因就是借助于砥石,依靠于磨砺。“锐刚固不磷。是用假于磨砻。”这个物理,同样也含着普遍的社会意义,“不然,何以兴喻?”“金受砺”这个本事是兴,“假于磨”可以启喻,所比喻之事与所兴起之情才是作者要表述的重点。
第二部分以磨喻事,由物及人,说明砥节砺行的重要性。赋的第二段一开头便提出“后之圣”的标准,即能以历史为鉴,达到后事通。“后之圣”为什么要以史为砥,来磨砺自身呢?作者还是先宕开来说,以物喻起:“金将有缺,必假石以磨颖”,否则,“利器久翳,铦锋不全,参差冰缺,掩冉苔联。价减千金之直,文灭七星之躔。”原先锋利的刀剑竟发展到了如同冰土一样的程度,舍弃砥石磨砺,不依靠工匠修整,它就难配以往“利器”之名了。正如赋中所说:“非夫坚石之锻,乃砺乃巧?匠之藏焉修焉,又安得而昭宣?”然后作者才由物理引到人事:“耀芒后若有遗,必资贤而砺节砥行。”以往历史上的贤达,他们有不可夺的弘志,有不可移的贞操,虽有如折枝般易取的私利不苟得,虽有白刃杀身之祸不苟避,唯贵名声,唯守节操,砥行励志,为后人楷模,他们便是世人修养的标准。以他们为榜样,磨损掉自己身上污行秽念,才能保持人的美质永远显示,如同锃亮的刀剑“无白圭之玷”,而“令德有黄轩之盛。”从人扩大至政事,未尝不是如此。“取譬于攻金之工,方期于政罔不正。”刀剑须磨砺,“使藐锋无白圭之玷”;政事须磨勘,使其去偏颇存公正,除昏庸行廉明。由政务自然会推及到朝庭,由朝庭自然会想到皇帝。皇帝摄全国之政,统四海之民,若其谬言出口,就乱及四方,舛误推行,就倾覆社稷。一国之君就是一国人的表率,有人把皇帝比作盘子,臣民比作水,盘方水方,盘圆水圆,君正臣民才正,皇帝个人的素质太重要了。要使皇帝真正具备“帝德”,必须要以历史上尧舜等圣王为榜样,靠身边的辅臣纠偏指过。当年周武王起义师伐纣,要靠姜子牙破疑虑、鼓信心;废除籍田制的周宣王有过失,需要仲山甫来给予补救。何况“君上初临,德声未溥,令不尽一,名不咸五。”更需要像姜子牙、仲山甫这样的臣子。所以作者的结论是:“非夫忠臣之扶危持颠,英俊之左弼右辅,又安得而稽古?”君王要想保持自己的圣明,就应把忠臣、英俊作为自己砺节的“砥石”。“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苏轼《大臣论》)能“以义正君”确实难能可贵,历来敢为之臣易求,敢言之臣难得,能匡正君过之臣更难得。若有此臣,君王便有过则知,做到耳聪目明,所以尧才设诽谤之木,舜才悬纳谏之鼓。不以英俊为砥,没有忠臣直谏,就不能实现帝王美好的意图。这种主张,在那个皇权专制的时代,还是有其一定的进步意义。
第三部分从正反两个方面说明金与砥、君与臣不可分离的关系,进一步突出砥石与忠臣的作用。人们常常赞美宝刀的犀利,颂扬君王的英明,而忽略了那默默磨砺宝刀的砥石,轻视了那些鞠躬尽瘁辅佐君王的忠臣。作者带着亲身感受,在赋中阐述了这二者的关系:“乃知君与臣兮相符,金与砺兮相须。”君与臣互相配合,就如金与砺互相需要。刀剑离开砥石日久会变成废铁,砥石不砺刀剑也失去了其作用;君王没有忠臣一事无成,臣子离开君王就无所事事。二者互相统一,缺一不可,所以才讲“离之而道斯远,全之而德不孤。”不合规律为“道远”,放之四海而皆准为“德不孤”。若欲道不远,“是以工必利其器”,若欲“德不孤”,“君先择其佐”。现实中的问题不是有没有忠臣,而是皇帝如何选择,要“配彼三无”,才“佐明则有融”。否则,“钝质不可砺,俟昏德以将衰”。一旦到皇帝德行迷乱,国运将尽,就像“朽索无或纽其维”,补救已为时晚矣!
从砺与不砺两个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刀剑是否受砺关系到刀剑的成毁,君王是否砺节,是否择忠纳谏关系到国家的兴亡。“然后乃知利重乎磨,损之又损为贵;君宜乎谏,善人不善之资。”刀剑常利在于磨,功能在利,利“源”在磨;君王圣明在于具备治世之才,为君择臣,择臣唯贤,君王的圣明之质来自善于吸收臣子的贤良之处。
最后作者歌颂当今皇上重臣:“况今圣上钦明,英髦迭出,恭默思道,曷高宗之可侔?辅弼纳忠,岂傅岩之攸匹?”多属阿谀之词,然隐约有“劝百讽一”的精神在。不论什么明主贤臣,都应从金与砺的关系中得到启发,要像金受砺那样去砥行砺节,以高标准规范自己。“超羲而越夔,勖而自必”,这是赋中的谏意,也是作者作赋的意图。
这篇赋以金受砺兴,以君受臣辅起,逐层说明个人修身、君王治国的根本在于砥行砺节。不枝不蔓,层次清晰。它吸收了散文笔法,骈中间散,具有语言明快自然、气势奔放的特点。与李程同时代的刘禹锡,也写了一篇同李程《金受砺赋》同题材同主题的赋——《砥石赋》,然而刘禹锡在《砥石赋》中倾注了永贞革新失败遭贬的身世感,寄托了一个身处逆境坚贞志士渴望再用于世的信念,相比之下,《金受砺赋》便缺少那种深沉的寓意,述事论理就显得有点泛泛,“文如其人”的话一点也不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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