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甜蜜的寒冷属于哪块土地?
它既不要求义务也不要求良心,
月亮沿着她那条欢快的小路
跳跃着升上远天夏日的云层,
而她的路上点缀着星星的寒光。
田野柔和的光芒反照天穹,
远远近近,无叶的灌木丛上
雪粉仍在散发着银色的光。
树篱下,以一溜积雪作为屏风,
山雀追寻着自己柔美的梦,
就像往常在酷暑闷热的夏夜,
蜜蜂满载花粉而被黄昏追上,
它便以花朵作床甜甜睡去。
小溪旁,宁静温和的夜晚,
富有冒险精神的夜游人会听见
冰晶在生长,冬在缓缓加强统治,
用的却是最温柔的夏的手段。
(飞白译)
【赏析】
梭罗在当今美国文化史和文学史上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成为独立不羁的美国人的象征,一个刚正不阿的英雄形象。
就今天而论,梭罗的影响主要在生态思潮和自然文学方面。他是美国环境保护运动的先驱,被一些学者认为是浪漫主义时代最伟大的生态作家。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除了读书、写作以外,更多的是与大自然的交往,不但熟悉、亲近家乡周围的山水草木、花鸟虫鱼,而且多次到缅因州的原始森林和其他地方的山区森林深入考察,朋友们称他为博物学家,但他更是一位“自然之子”。他反对对自然世界采取剖析式的科学主义态度,主张从整体生命的角度,从大自然与人的心灵之间的隐秘关联来认识自然、了解自然。他在日记和作品中多次提出: 人不是自然的主宰,而是自然的一部分,是“自然的孩子”,人类应该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在身体和精神上健康地存在。在此基础上,梭罗进一步提出一种野性化生存,“生命在于野性,最有活力的就是最野性的”,这种生命哲学与后来倡导狄俄尼索斯精神的尼采学说遥相呼应。
梭罗自然主义的生命观念也充分地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中,摆脱对超验世界的诉求,让生命回归生命,让自然回归自然,梭罗的一生贯穿着从超验主义到自然主义的转化,并由此超越了爱默生的影响。从我们所选的这首诗中即可以看出生命从精神的重轭中解脱出来的欢欣,寒冷之所以甜蜜就在于它完美的自由:“请问这甜蜜的寒冷属于哪块土地?/它既不要求义务也不要求良心”。寒冷并不属于任何一块土地,它像风一样从分割成块的土地上掠过,又像鸟一样并不执著于哪一棵树或哪一个屋檐,生命的甜蜜在于它本性的自由。于是,月亮,田野,灌木丛,树篱,山雀,蜜蜂,等等,完全回到自己的本体,月亮欢快地“跳跃着”,田野发出“柔和的光芒”,山雀“追寻着自己柔美的梦”,蜜蜂满载收获的花粉在花朵上“甜甜睡去”。这里没有象征,没有隐喻,现实的事物和生命个体没有被人为地剥夺它们自身存在的光华,生命就是生命,大自然或许并不需要深度和揣测,或者说,在活生生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任何理论与思想都显得灰色与苍白。
虽然说大自然不需要我们的思索并不意味着我们自身不需要思索或不去思索,人之为人很大程度上就在于独具的思想能力,但是,在梭罗看来,过度的思索就像过于发达的文明一样会将人的脊梁压弯。文化既创造了我们,也异化了我们,所以,他认为“一切好的东西都是野性的和自由的”,我们不仅需要我们身上的那个面具化的社会人,更需要我们身上那个原初的自然人,人类的精神疾病很大程度上缘于对自己身上的那个自然人的遗忘或压制。只有更好地恢复我们自然人的身份,我们才能成为更好的社会人,当然,像卢梭一样,梭罗并不是主张我们回到人类的早期阶段,而是主张人类恢复与大自然的母子关系,不要过早地从自然母亲那里“断奶”。人应该融入大自然中去,体会她或宏大或细腻、或野性或温柔、或荒凉或美丽的无数气度和品格,借以培养人类自己,使之具有大自然一样不凡的生命节操和精神气质。因此,在这首诗中,人并未与自然分离,诗人不仅是一个观察者,更是一个参与者,他以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夜游人”的身份成为这个甜蜜夜晚不可分割的一分子,他不仅见证着而且体验着自然世界的美妙和谐。人渴望融入自然,而自然似乎也渴望着在人类的想象和言说中显现自己的存在。正是凭着诗人的在场,这甜蜜的寒冷,这大地和天空上的生灵得以现身于此。诗人没有单纯地描述这个冬日抑或是初春夜晚的景象,而是以超越时空的想象,将夏夜的风物纳入眼前这个夜晚中来,这种对时空的超越其实正是非时间性与非空间性的当下生命体验的极点,而绝非自然世界的辩证法,惟其如此,生命才能突破其有限性而在瞬间达于永恒。
这首诗歌其原文在形式上亦相对自由,诗人没有刻意地追求押韵和节奏,呈现出一种散文化风格,与该诗的内涵保持了一致。
(韩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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