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伤的鹿跳得最高
受伤的鹿跳得最高——
我听猎人这样告诉——
这只是死的狂欢——
接着——刹车刹住!
受锤击的岩石飞迸!
被践踏的钢条反弹!
那格外红的脸颊
反映着肺痨的摧残!
欢乐是痛苦的铠甲——
它借此严密设防,
不让人察觉血迹
而惊呼“你已受伤!”
二、 绝望和恐惧相比
绝望和恐惧相比——
二者的区别就如同
海难发生的顷刻——
比之于海难已经发生——
心境平静——无起伏——
已经满足而心安——
就像石像的眼——
它知道——它看不见——
(飞白译)
【赏析】
如果说狄金森历来看重洁身自好,那么,她黯然归隐后的客观环境就更促成了她步步深入内在的自我世界,寻求生活的意义。在那些漫长而寂寞的岁月里,她除了给旧友写些意境如诗的短简,还开始利用零碎的纸头和报纸的白边大量地写起诗来,在微妙的意绪中反复吟咏着自然、爱情、死亡与灵魂不灭。她的诗全部是短诗,大都无题;不固守传统旋律,长于用“半韵”形成诗的效果;习惯用破折号引起诗句的起伏跳动;用字简练,明白如话,但却十分讲究用词的意念性和具体性。她的诗风格既纤细又典雅,基调既感伤又幽默,具有惊人的完整性和独创性。
狄金森曾在一首诗中写道,“直到青苔爬上了我们的嘴唇——/盖住了——我们的名字”。诗人可以寂寞终生,但她的名字是青苔所不能覆盖的,因为“狄金森和惠特曼协力推开了一扇门,现代诗人纷纷通过这道门去寻求表现的新方式”。她被推崇为“意象派的保姆”和“乡土诗人的保护神”。作为“英诗中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狄金森无疑是一棵常春藤,枝繁叶茂,生生不已。
狄金森的诗篇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后人按其题材,一般倾向于分为四类: 自然,狂喜与绝望,死亡与永生,艺术与文字。不言而喻,这种划分只是相对而言。很明显,前面两首诗都属于第二类。
对狄金森来说,狂喜与绝望是人类最基本的感情形态,她在最感绝望的时候曾对挚友希金森说:“我从生活中发现狂喜——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狂喜。”熟悉狄金森的生平和创作的人不难看出,狄金森的生活环境十分不如意: 一往情深而又永无回报的爱情的绝望,无法挽留死神攫走的亲友们的绝望,以及帘卷西风、寂寞黄昏时的孤独的绝望,都曾那么频繁地扼紧过她的喉咙。幸而狄金森天赋极高,多思善感,无论晓雾初开还是天色向晚,无论寂寥悒郁还是纵情调侃,自然和人生最终成了她抗衡逆境、维持生存的盾牌。《受伤的鹿跳得最高》正是诗人这种人生现状的形象观照。
对狂喜和绝望的感受既然交错缠绕着诗人,诗人就很难在诗中单单强调狂喜或绝望一方面的感受,而是倾向于利用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形成她的诗歌的张力。在《受伤的鹿跳得最高》一诗中,如果没有前面的定语,鹿的蹦跳、“岩石飞迸”、“钢条反弹”和脸颊“格外红”这一连串动态强烈、色彩鲜明的意象,无疑会给我们烘托出一派生动欢乐的气氛。但是,诗人巧妙地用“受伤的”、“受重锤的”和“受践踏的”等词语构成张力的另一端。这样一来,动词的动感愈强,就越能使人在身心上体味到受挫后所产生的巨大痛苦。而在痛苦震动得人们不能自已的时刻,诗人突然又用一种超然物外的声音得出结论说,“欢乐是痛苦的铠甲”,并在破折号后陈述了原因。这样,在浪漫的激愤之后表现出一种古典主义的冷静与克制,令读者在悲喜两极的平衡中获得智性上的启迪。
如果说,在《受伤的鹿跳得最高》中,读者受到一种动态的揪心般痛苦的撞击,那么,在《绝望和恐惧相比》中,他们则是在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中静静体察到了绝望的痛苦。绝望并未在诗中与狂喜形成相拒的张力,但你同样很难说绝望就单纯是绝望,因为它最终分明消隐于恬淡的平静之中。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到狄金森十分注重“发掘自己”,她对自我内心世界的探索,与其说是像浪漫派那样抒发主观感情,不如说是运用玄学派的技巧,写一种善于表现心理反应又富于思想的、较客观的理念诗。在这种意义上说来,《绝望和恐惧相比》这八行短诗,比前面一首更具狄金森的特色。
(李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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