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静的月光的笼罩之下。
——维吉尔
月色皎洁,月光流泻,在水波上嬉戏。——
窗子这才打开,迎进来习习的微风,
苏丹的贵妃一看,海浪似乱雪纷纷,
远处银涛涌起,向黑色的小岛拍击。
她指下流出吉他的琴声,颤颤悠悠,
她听着……一阵低沉的声音,又低又沉。
是不是土耳其船回航,沉重的船身
划着鞑靼船桨,曾在希腊群岛漫游?
还是鸬鹚纷纷跳入水中,咕咚咕咚,
劈开水面时,翅膀溅满了水珠晶莹?
还是天上有一个厉声鸣叫的奇英,
把塔楼上的一座座雉堞推入海中?
是谁惊扰后宫的水,闺阁就在附近?——
不是黑色的鸬鹚在水浪之上浮沉,
不是城墙的石头,不是沉重的船身
划桨徐徐行进,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而是沉甸甸的袋子,里面还在哭泣。
如果仔细看,袋子在海里随波飘行,
似乎看见袋里动的东西像是人形……
月色皎洁,月光流泻,在水波上嬉戏。
1828年9月20日
(程曾厚译)
注释:
阿拉伯民间传说中的一种精灵。
据土耳其古代风俗,妃子对苏丹有不忠行为,装入袋中溺死。
【赏析】
这首小诗写于1828年9月20日,是《东方集》中的名篇之一。1821年,希腊爆发了反对土耳其统治的斗争,1824年,诗人拜伦在希腊前线去世,整个欧洲的知识界与文艺界都非常关注东方。雨果在诗集的序言中说:“整个大陆倒向了东方。”雨果自己没有去过东方,而这部诗集以色彩瑰丽著名,其中的描绘应当说是出于诗人的想象。《月光》这首小诗参考了巴黎报章上的一则报道: 苏丹将囚禁的基督徒投入海;同时也参考了拜伦的一首长诗《邪教徒》: 一个关于哈桑苏丹溺死妃子莱伊拉的故事。
然而不管诗歌整体的创作背景如何,诗人又是从哪里获得了灵感,《月光》一诗的核心力量在于它给人带来的复杂心理感受。它将美与恐怖融合在一起,在优雅宁静的布景之中描绘死亡,在气氛的烘托与意境的营造上,是很从容而又灵动的。
开头一节,起得十分淡定:“月色皎洁,月光流泻,在水波上嬉戏。”然后像是舞台上的一幕: 窗开了,一位东方的美人伫立窗口,看银涛涌起,乱雪纷纷。土耳其宫廷的东方美女在西方艺术家的笔下,通常都是非常“肉身”的,丰腴昳丽的被囚禁的身体,是欲望的对象符号,也是欲望自身的符号。在雨果的诗歌里,这个美人只有一个侧影,一个开窗的动作,一个思量的神态。她被用作诗歌中的主体,这个主体是半隐半显的,好与最后出场的“死亡”的主题作一个形式美上的对照。
二、三两节,就是从主观视角,写这个美人的心中所想,那伴着吉他声的,“又低又沉”的声音是什么呢?是船只回航?是鸬鹚跳入水中?还是塔楼上的雉堞被推入海中?这三个拟想,头一个是很切实的,加入一句“划着鞑靼船桨,曾在希腊群岛漫游”,引入了同代人能理解的时代背景。第二个也切实,用“劈开水面时,翅膀溅满了水珠晶莹”描写鸬鹚入水,很是生动形象。而第三个则比较奇崛,声浪隆隆,把诗歌推向了一个可能的高潮。
然而到第四节中,短诗又顿挫了一下,来了一个回旋。在“是谁惊扰后宫的水,闺阁就在附近?”的设问后,把以上的三个猜测都否定了。这否定的答语声,好像不是刚才那位东方美人了,而是一个广义的画外音,一个客观视角的答案。
诗歌的最后一段是非常触目惊心的,抽泣的人形口袋,揭开了谜底。但是诗人没有更进一步地去写这些人是谁,这些人为什么被放在口袋里扔入大海,没有引进更直接的叙事与呼告,而是平静地来了一句与开篇相同的景物描写:“月色皎洁,月光流泻,在水波上嬉戏。”恐怖的死亡与宁静的月光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照,——大概这也是西方想象中的东方景观: 残酷的、优美的、难以理解的、令人不安的。
《月光》这首意象鲜明的小诗虽然篇章很短,但是却有一种丰富性,月光、海浪、美女、漂浮着的溺死人的口袋,将“宁静优美”与“惊恐不安”融合在一起,加以海浪、吉他及人叹息的声音,将读者带入到一种情境中去——这种情境可以冠名为“东方”,其实也未必是东方,它营造了一种陌生化的情境,但是却牵引出每个人内心中的普遍情绪,从而能够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都引发出情绪的共鸣。而这种情境营造的能力与才华,则仰赖于一个诗人的训练与天赋。
(苏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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