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的房产·[爱尔兰]萧伯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鳏夫的房产·[爱尔兰]萧伯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刚毕业的英国医生哈里·屈兰奇携朋友高坎在德国旅游,邂逅英国绅士萨托里阿斯父女俩。屈兰奇与白朗琪·萨托里阿斯一见钟情,然而白朗琪的父亲却看不上屈兰奇。但在听说后者就是自己所经营的房产地基的主人的外甥之后,他又动心了,他担心的只是能否得到屈兰奇的姨妈洛克斯台尔夫人的认可。于是,他提出要屈兰奇给姨妈写信。屈兰奇当然无法拒绝,即让高坎代笔。

一月之后,屈兰奇与高坎带着洛克斯台尔夫人的复信来到萨托里阿斯在苏必顿的别墅。在这里他们意外地碰到了替萨托里阿斯收租金的李克奇斯,从而知晓了萨托里阿斯敛财的秘密: 萨托里阿斯是靠向穷人收取房租而大发横财的,那些房屋却极为破旧、肮脏,缺乏维修。屈兰奇很难接受这一事实,并大声质问萨托里阿斯为什么要经营这种罪恶的业务。萨托里阿斯在讥讽屈兰奇天真幼稚的同时,也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秘密: 屈兰奇的生活来源其实就是萨托里阿斯收的租金!白朗琪对屈兰奇的这一举动大为不满,盛怒之下竟拒绝与他再见面。

数月之后,李克奇斯突然来见萨托里阿斯,打破了僵局。他听闻后者在罗宾街的地产要拆迁而意欲借此大捞一笔。巨大的利益使萨托里阿斯根本无法故作清高,他们坐下来协商,决定诱使真正的房东屈兰奇参加进来,而诱饵自然是白朗琪。而白朗琪并不知情,她对屈兰奇的爱是没有利益成分的。而当屈兰奇明白了这份姻缘背后的猫腻后居然没有拒绝,因为经济利益已经压倒了一切。结局皆大欢喜。



【作品选录】

第三幕



伦敦贝德福广场萨托里阿斯住宅的客厅。冬日黄昏,屋子里炉火熊熊,窗帘紧掩,灯光明亮。萨托里阿斯和白朗琪闷闷不乐地坐在炉火边。女仆刚把咖啡端进来,正在把咖啡摆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小桌子上。屋子中间有一张大桌子。从大桌子向两扇窗子那边望去,右手有一架大钢琴,钢琴上铺着一块罩单,罩单上面有一个小型的相片架子,装着白朗琪的一帧相片;这说明钢琴很少打开,也许根本就没打开过。这间屋子有两扇门: 左面那扇门是通书房的,比壁炉更靠近台的前部。另外那扇门通过道,在紧靠右手那扇窗子的角落里。白朗琪身边搁着针线篮,正在织毛线。萨托里阿斯的座位更靠近火一些,他正在看报。女仆下。

萨托里阿斯白朗琪,亲爱的。

白朗琪唔。

萨托里阿斯我今天和大夫谈了很久,谈我们出国旅行的事。

白朗琪(不耐烦地)我身体很好,不想出国去。我一想到大陆就讨厌。你为什么要为我的健康纠缠我呢?

萨托里阿斯白朗琪,并不是为你的健康,是为了我自己的健康啊。

白朗琪(站起来)你的健康!(她急切地向他走去。)啊,爸爸,你没有什么病吧?

萨托里阿斯会有的,一定要有的,白朗琪。用不着等你自叹青春已经过去的时候,我就会得病。

白朗琪可是现在没有什么病吧?

萨托里阿斯噢,亲爱的,大夫说我需要换一换环境,需要旅行、刺激——

白朗琪刺激!你需要刺激!(她苦笑了一声,在萨托里阿斯脚边的地毯上坐下。)爸爸,你和别人打交道都那么聪明,怎么对我却这么不聪明呢?你想带我出国去旅行,你打的是什么算盘,难道我看不透吗?既然我不肯当病人,让你来当看护,于是你就准备当病人,让我来当看护。

萨托里阿斯唉,白朗琪,如果你坚持你身体很好,精神上也没有什么不痛快,那我就必须坚持我身体不大好,精神也不痛快。说实在的,孩子,像最近四个月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一直都不愉快;我也感到很不舒服。(白朗琪的脸色阴沉起来;她转过脸去背着他,一言不发,坐在那儿发呆。萨托里阿斯等她答话,不见她开口,于是又轻轻地加上一句。)白朗琪,你何必这样好强呢?

白朗琪我以为你喜欢好强的性格呢,你不是一向都以此自豪吗?

萨托里阿斯废话,亲爱的,废话!我让步的时候多得很。我还可以举出很多脾气温和、事业搞得和我一样成功而生活却比我过得更痛快的人来给你听。如果你只是因为好强而不肯让步的话——

白朗琪我并没有不肯让步啊。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她想站起来走开。

萨托里阿斯(抓住她的胳臂,使她双膝跪在地下站不起来)得了,孩子!你不能把我当外人那样愚弄了。你这样烦恼是因为——

白朗琪(用力挣脱她父亲的手,站起来说)爸爸,你要是说出来的话,我就去自杀。事情并不是这样。即使他今天晚上在这里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容忍,我一定立即离开这间屋子。

她激动地走了出去。

萨托里阿斯感到非常为难,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转过身去对着炉火。

萨托里阿斯(苦闷地望着熊熊的火光)如果我现在跟她坚持到底的话,就会有好几个月过不痛快!那我还不如跟我的雇员或佣人一起过呢。如果我现在让步的话,那我以后就老得让步。唉!那也没有办法。我独断独行干了一辈子,这种苦事也总有一天要完结的。她年纪轻,现在是该她任性的时候了。

女仆入,显出很兴奋的样子。

女仆老爷,李克奇斯先生急着要见你,说是有要紧事,他要我告诉你是为了你的事。

萨托里阿斯李克奇斯先生!你是说以前常来这里替我办事的那个李克奇斯吗?

女仆是的,老爷。可是说实话,老爷,你简直就认不出是他了。

萨托里阿斯(皱着眉头)唔!大概是快要饿死了吧。他是来要饭的吗?

女仆(竭力否定他的看法)啊——不,不是,老爷。他打扮得完全像个绅士模样,老爷!还穿着海豹皮的大衣呢,老爷!他是坐着一辆双人马车来的,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我想他一定是发了财啦,老爷。

萨托里阿斯唔,让他进来吧。

一直就在门口等着的李克奇斯立刻走了进来。他的装束与前大不相同,叫人看着眼花缭乱。他身穿晚礼服和一件全部都是用虎皮做里子的大衣,衬衣胸前有一颗大宝石饰扣,头上的那顶礼帽是用光泽最好的黑缎子做的;一条漂亮的金表链像花环似的挂在他绷得紧紧的背心上;他的连鬓胡子剃掉了,蓄了一撮小胡子,胡子两端尖尖的并且打了蜡。萨托里阿斯目瞪口呆地瞅着他,李克奇斯却站在那里笑眯眯地让人家欣赏,对自己所产生的效果感到非常满意。女仆对李克奇斯的惊人成就所感到的高兴并不减于他本人,她满脸笑容地走了出去,带着一肚子的新闻要去告诉厨房里的人。李克奇斯抓紧这个机会对萨托里阿斯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萨托里阿斯(打起精神,敌对地)怎么样?

李克奇斯很不错,萨托里阿斯,谢谢你。

萨托里阿斯先生,我并不是在问候你的健康。这一点我想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你有什么事?

李克奇斯萨托里阿斯,我有一桩买卖。要是你对我太不客气,叫我难以忍受的话,那我满可以到别处去做。你和我现在是处于平等的地位了。以往我的主人是钱,你别以为是你。现在在钱这方面我已经独立自主了——

萨托里阿斯(坚定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用手扶住)那你就带着你的独立自主离开我这里吧。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李克奇斯(宽容地)得了,萨托里阿斯,别顽固了。我是以朋友的身份给你带来了一个赚钱的机会。你可别装成一副不爱钱的样子。那大可不必,对不对?

萨托里阿斯(迟疑了一会,最后终于关上了门,心存戒意地)多少钱?

李克奇斯(很得意,走到白朗琪座位上脱下大衣)啊!萨托里阿斯,那才像你说的话呢。现在快请我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吧。

萨托里阿斯(从门口走回来)我真想一把抓住你的脖子把你扔下楼去,你这个坏蛋。

李克奇斯(不动声色,把他的大衣搭在白朗琪的椅子背上,一面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雪茄烟盒子)你我是难兄难弟,你说的话我是不会介意的。萨托里阿斯,来支雪茄吧。

萨托里阿斯这里不准吸烟,这是我女儿的屋子。得啦,坐下吧,坐下吧。他们坐下。

李克奇斯我们分手之后,这一向我混得还不错。

萨托里阿斯唔。

李克奇斯这一半还得感谢你?你觉得这话奇怪吗?

萨托里阿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克奇斯萨托里阿斯,你当然觉得这跟你没有关系,因为以往只要我替你收租,让你发财就行,至于我怎么过活,你才不管呢。不过我在罗宾街也给我自己捞到一点东西。

萨托里阿斯这我早就知道。你现在是来把你捞到的东西还给我吗?

李克奇斯萨托里阿斯,我就是给你,你也不会要的。我捞到的并不是钱,是幕后消息,是关于工人阶级住房这个巨大的社会问题的幕后消息。你大概知道有一个皇家委员会在调查这个问题吧?

萨托里阿斯啊,原来如此。你是在作见证啊。

李克奇斯作见证!我才不干呢。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至多只能拿到一点必要的花销,而且不会像老搞这一行的人拿到的那么多。不,我不作见证。我告诉你我做的是什么吧。为了讨好一两个房东,我对调查委员会隐瞒了他们的情况;他们要是看到报告书上记载着自己开设疾病丛生的破公寓的事,心里一定会很不痛快。由于这件事他们的代理人对我非常表示好感,送了我一大笔款子,数达——唔,算啦,别提数目啦。他们就这样扶了我一把。只要人家扶我一把,我也就能够自力更生了。我大衣口袋里有一份调查委员会的第一号报告书。(他站起来,伸手到他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本报告书。)这一页是我折起来准备给你看的!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

他把报告书折好的地方打开,递给萨托里阿斯。

萨托里阿斯原来你在搞这套敲竹杠的把戏,是不是?(他一眼也不瞧就把报告书搁在桌子上,还狠狠地在上面敲了一拳。)报告书上有我的名字,我可不在乎呢。我的朋友们是不看这种报告书的;我自己既不是内阁大臣,又不是国会议员候选人。你别想拿这套鬼把戏从我身上敲诈什么东西出来。

李克奇斯(大为惊讶)敲诈!啊呀,萨托里阿斯先生,你以为我会对你的房产的情况泄漏一个字吗?出卖老朋友!不,这不是李克奇斯干的事。何况你的情况他们全都清楚。关于我们争论过的那座楼梯的事,他们在牧师家里研究了一下午,就是为了那三个女人在楼梯上跌伤的事大惊小怪的那个牧师啊,你还记得吗?他在他们面前拼命说你的坏话,一点没有上等人的气派,一点没有基督徒的精神。我说什么也不肯学那个牧师那样的为人。不是的;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么回事。

萨托里阿斯得了,得了,老兄,你心里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吧。

李克奇斯(带着惹人生气的从容状态,一面对萨托里阿斯微笑,一面神秘地瞅着他)我们分手之后,你没有花好几百镑修理费吗?(萨托里阿斯失掉了耐性,显出要发作的样子。)你且先别跟我发脾气。我认识一个房东,他在伦敦塔附近有些房子,可以说得上是伦敦最不像话的贫民窟。他听了我的话,把这些房子一半修理得非常讲究,其余那一半则租给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叫做北泰晤士羊肉冷藏公司;这家公司我也有点股份,一点发起人的股子。你猜结果怎么样?

萨托里阿斯我想大概是完蛋大吉吧?

李克奇斯完蛋大吉!才不是呢。结果他得到了赔偿费,萨托里阿斯先生,得到了赔偿费。你懂不懂啊?

萨托里阿斯什么赔偿费?

李克奇斯嗳,政府要用这块地方来扩建造币厂啊;因此他们就不得不收买这家冷藏公司的承租权,赔偿房东的房价。不管他们怎么严守秘密,总不免有人会事先知道这些事情啊,是不是?

萨托里阿斯(颇感兴趣,但仍然很谨慎)噢?

李克奇斯萨托里阿斯先生,你要说的就是这点儿吗?你说“噢!”好像我只是隔壁人家一条狗似的!假如我得到了风声,说政府要开辟一条新街道,要把罗宾街的房子全都拆掉,布克巷的房子就要面临大街,地皮价格每呎值三十镑,你还会不会只那么(模仿萨托里阿斯)“噢”一声呢?(萨托里阿斯迟迟疑疑,满腹疑窦地瞅着他。李克奇斯站起来炫耀自己的排场。)得了!萨托里阿斯先生,瞧瞧我这套行头吧。你看我这根表链!你看我这个大肚子!你以为这些都是由于我守口如瓶得来的吗?不,这都是靠我耳目灵通得来的。

白朗琪上,女仆跟在她后面,带着一个银盘子来收咖啡杯子。萨托里阿斯对她们的打搅颇不耐烦,站起身来做手势叫李克奇斯到书房里去。

萨托里阿斯嘘!我们还是到书房里去谈吧。里面很暖和;你还可以抽烟。白朗琪!这是我们一位老朋友。

李克奇斯你们也一向待我不错啊。您好,白朗琪小姐。

白朗琪啊呀,是李克奇斯先生啊!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李克奇斯小姐,我看你也有点改变了。

白朗琪(急忙地)呵,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李克奇斯太太和孩——

萨托里阿斯(不耐烦地)白朗琪,我们有生意要谈,你待一会儿再和李克奇斯先生谈吧。走吧。

萨托里阿斯和李克奇斯由书房下。白朗琪对她父亲的突兀行动感到有点意外,站在那里对他们的背影望了半晌。后来她看见了自己椅子上李克奇斯的那件大衣,就把大衣拿了起来,很感兴趣地打量上面的毛。

女仆啊呀,他可抖起来了,你说是不是,白朗琪小姐?我想李克奇斯先生一定是得了一笔遗产了。(轻轻地)白朗琪小姐,我真不明白他找老爷干什么!他给老爷带来了这本大书。

她把报告书拿给白朗琪看。

白朗琪(好奇起来)给我看。(她拿过报告书来看了一眼。)里面还有关于爸爸的事呢。

她坐下来细看。

女仆(把茶桌折好收起来)他好像比以前年轻多了,你说是不是,白朗琪小姐?我看见他满脸连鬓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忍不住要笑出来。没有看惯他那样子的确有点好笑。(见白朗琪没有理会)小姐,你还没有把咖啡喝完呢,我可以端走了吧?(没有回答)噢,原来你对李克奇斯先生的书发生了兴趣啦,小姐。

白朗琪跳了起来。女仆对着她脸上一瞅,立刻就托着盘子蹑手蹑足地走了出去。

白朗琪怪不得他不肯碰爸爸的钱呢。(她想把报告书从中间撕成两半,但发现这样做不可能,就猛然把它扔进壁炉里去。报告书落在炉挡里面。)唉,一个女儿要没有父亲、没有家庭,就像我没有母亲一样,那就好了!什么牧师!简直是畜生!“伦敦贫民窟最狠毒的房东。”“贫民窟房东。”呵!

她用两手遮住脸,浑身打着冷战,倒在搁大衣的那张椅子上。书房的门开了。

李克奇斯(在书房里)你只要等五分钟就行啦,我去把他找来。(白朗琪从针线篮里抓起一件活,身子坐得笔直,默默地缝起来。李克奇斯上,一面对跟在后面的萨托里阿斯说着话。)他住在高威街拐弯的地方;我的马车就在门口。白朗琪小姐,对不起。(轻轻地拉他的大衣)

白朗琪(起身)对不起,我把你的大衣坐皱了吧?

李克奇斯(一面穿上大衣,一面献殷勤)白朗琪小姐,你再在上面坐坐也没关系。不用跟我说再见,小姐,我过一会就要回来,还有一两位朋友和我一起来呢。萨托里阿斯,回头见,我马上就回来。

李克奇斯下。

萨托里阿斯在屋子里到处找报告书。

白朗琪我们不是和李克奇斯早已断绝来往了吗?

萨托里阿斯恐怕还没有吧。他留下了一本报告书让我看,一本很大的蓝皮书。是不是佣人把它搁错地方啦?(他在炉挡里看见了报告书,对白朗琪瞅了一眼。)你看见那本报告书吗?

白朗琪没有(气冲冲地)没有,我没有看见。问我干吗?

萨托里阿斯把报告书捡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安静地坐下来阅读。随便翻阅了几段之后,他同意地点点头,仿佛他在里面找到了他所预期的东西。

萨托里阿斯白朗琪,这种事真奇怪。国会里面草拟这种报告书的先生们对于实际问题竟然无知到了这步田地。从这本报告书看来,人家简直会把我们,你和我,当作天下最贪婪、最刻薄、最没有心肝的人看待。

白朗琪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是说那些房子的情况。

萨托里阿斯(镇静地)唔,是这样。

白朗琪那么,难道不应该怪我们吗?

萨托里阿斯亲爱的,要是我们把房子收拾得好好的,房租就要提高,那些穷房客就会付不起房租,那就得把他们赶到街头上去啊。

白朗琪就把他们赶走好了,另外找一批比较体面的人来住好了。我们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这帮穷鬼住,背上这种恶名声呢?

萨托里阿斯(睁大眼睛)孩子,你这样说话恐怕对穷人厉害点了吧?

白朗琪哼,我恨这些穷鬼。至少,我恨那些喝得醉醺醺、又肮脏、又下贱,像猪一样混日子的穷鬼。如果非要给他们住房子不可,让别人去管他们吧。这本臭报告书里说了我们这么些坏话,人家怎么会看重我们呢?

萨托里阿斯(冷静而略不满意)白朗琪,我已经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大家闺秀了。

白朗琪(目空一切地)怎么样?你后悔了吗?

萨托里阿斯并不后悔,亲爱的,并不后悔。可是你知道不知道,白朗琪,你的祖母是个很穷苦的女人,而她之所以穷困,并不是她自己的过失啊。

白朗琪也许是这样,可是我们想要结交的人并不了解这一点。而且那也不是我的过失,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也要担受这个罪名。

萨托里阿斯(勃然大怒)谁让你担受啦,小姐?要不是你祖母站在洗衣盆旁边一天洗十三个小时的衣服,一星期挣到十五先令就心满意足,这样才把我抚养成人的话,你想你现在会成个什么样子?

白朗琪(气冲冲地)那么照你说来,我本该向祖母看齐,过着穷苦生活,不该像现在那样胜过祖母,过着富裕的生活了。你是不是要我们为了祖母的缘故搬到报告书里所描写的那种地方去住呢?我一知道这种事就生气。我不愿知道这种事。我爱你是因为你给了我比较优越的教养。(一面转过身去,一面自言自语)否则的话,我一定会恨你。

萨托里阿斯(让步地)好了,孩子,你受了这种教养,难怪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是大家闺秀的看法。所以我们别争论了,孩子。我不会再叫你担受罪名的。我已经决定把这些房产改善一下,租给一批完全不同的住户。你看怎么样?你满意了吗?我现在就等地基主人洛克斯台尔夫人的同意了。

白朗琪洛克斯台尔夫人!

萨托里阿斯对了。不过我还希望债权人也能参与这桩冒险事业呢。

白朗琪债权人!你是说——

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萨托里阿斯替她把话说完了。

萨托里阿斯哈里·屈兰奇。对了。并且,白朗琪,你还得记住,如果他答应参加这项计划的话,我还非和他做朋友不可。

白朗琪你还得请他到家里来吗?

萨托里阿斯只是谈生意上的事。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你不一定要和他见面。

白朗琪(不知所措)他什么时候来啊?

萨托里阿斯事不宜迟。李克奇斯已经去请他到这里来了。

白朗琪(惊惶失措)那么,要不了几分钟他就要来了!我怎么办呢?

萨托里阿斯我劝你还是若无其事地和他见面,然后退出去,让我们谈生意。你不怕见他吧?

白朗琪怕见他!不,当然不怕。不过——

李克奇斯(在外面)大夫,一直往前走。你从来没有来过这地方,我在这里却比自己家里还熟。

白朗琪他们来了。爸爸,别说我在这里。

她连忙跑进书房。

李克奇斯陪着屈兰奇和高坎上。两人都穿着晚礼服。高坎热情洋溢地和萨托里阿斯握手。屈兰奇怏怏地略微点了点头,他变得态度生硬,脸色阴沉,显然还没有摆脱他的失望情绪。李克奇斯老是兴高采烈地谈着话,藉此掩盖当时的窘迫局面,直到大家在桌子周围落了座他才停口。屈兰奇的座位紧靠炉火,高坎靠近钢琴;萨托里阿斯和李克奇斯坐在他们中间,李克奇斯挨着高坎。

李克奇斯今天大家又欢聚一堂了。你还记得高坎先生吧?他现在以朋友的身份在帮我点忙,帮我管理来往信件,我们都叫他秘书。说实在话,我没有什么才气,因此高坎先生就运用他的才气替我草拟信件、计划和广告一类东西。对不对,高坎?当然啰,这还用说吗?关于刚才我们谈的那件事,他还帮我劝他的老朋友屈兰奇大夫来着呢。

高坎(严肃地)不,李克奇斯先生,不能说是劝他。不,我看这是个原则问题。哈里,我看这是你的责任,你有责任把这些糟糕的房子加以适当的修理,使它们适于居住。作为一个科学家,你有义务把卫生条件弄得尽善尽美,这是你对于社会应尽的责任。既然是责任问题,就用不着劝了,就用不着老朋友劝了。

萨托里阿斯(对屈兰奇)高坎先生说得很对,我自然也感觉到这是我们的责任。以往由于我太关心那批最贫苦的房客,恐怕把这个责任忽略得太久了。

李克奇斯各位先生,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责任。讲起生意经来,我是不让人的;不过,责任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屈兰奇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四个月以前这不是我的责任,现在忽然变成我的责任了呢。我看,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高坎丢脸啊,哈里。真丢脸!真丢脸!

屈兰奇嗳,住嘴,你这个笨蛋。

高坎跳了起来。

李克奇斯(拉住高坎的上衣)冷静点,放冷静点,秘书先生!屈兰奇大夫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

高坎他非收回那句话不可。他骂了我笨蛋。

屈兰奇(悻悻地)你根本就是个笨蛋。

高坎那你就是个该死的笨蛋。怎么样?

屈兰奇好了,好了。这个问题就算这样解决了吧。(高坎哼了一声,坐下。)我的意思是这样。我们对这桩买卖废话少讲。据我所知,罗宾街要拆掉,另修一条通沿河马路的大街;现在据可靠的秘密消息说,最有利的买卖是想办法弄到赔偿费。

李克奇斯(咯咯地笑起来)对了,屈兰奇大夫。对了。

屈兰奇(接下去说)是啊,我看是这样: 房子愈肮脏,房租就愈多;房子愈体面,赔偿费就愈大。因此我们现在就舍肮脏而就体面了。

萨托里阿斯我觉得话不应该这么说;不过——

高坎不错,萨托里阿斯先生,你说得很对。把这件事说成这样,太没分寸,太不机警了。

李克奇斯嘘——

萨托里阿斯高坎先生,这一点我不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屈兰奇大夫是个事业家,他开门见山,把问题说得很清楚。我是从一个社会人士比较远大的观点来看问题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进步的时代,人道主义思想在发展着,这一点我们必须考虑到。不过实际上我的结论是和屈兰奇大夫异途同归的。这些房子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实在没有理由要求一笔巨大的赔偿费。

李克奇斯完全正确;即使你要求了,也得不到手啊。屈兰奇大夫,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教区委员会的确在法律上有权可以跟我们贫民窟的公寓房子捣乱,并且可以随意破坏我们靠房子赚钱的把戏。这在以前可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当时教区委员会在我们自己人手里,教区委员的选举谁也摸不着底;我们总是找上十来个人关在屋子里自己选自己,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这套把戏现在行不通了,简单地说,现在对于你和萨托里阿斯先生这种地位的人来说,这样赚钱的机会已经完蛋了。我劝你抓住目前时机,摆脱这种局面。在克立布斯市场头里的那一排房子身上花点钱修理一下,只要修理得像个现代化住宅区就行了;另外那一排房子可以公平交易地租给我,做北泰晤士羊肉冷藏公司的贮藏库。两年之内这些房子就会拆掉,让出地方来修建那条贯通南北的新马路;那么你可以得到这排房子两倍价值的赔偿费,外加修缮费。要是你听它这样下去,毫不过问的话,那你就很可能受到罚款、判罪或是房子马上拆掉的处分。现在正是好时机。

高坎好哇,好哇!好哇,好哇!从生意经的观点看来,真是说得好极啦!屈兰奇,我知道从道德观点跟你来谈这个问题完全是白费口舌;可是李克奇斯先生这番生意上的话,你也不会不觉得中肯吧?

屈兰奇可是没有我,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干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不过是一个债权人而已。

萨托里阿斯屈兰奇大夫,这种赔偿费的投资里头包含着一定程度的冒险性。市参议会可能改变这条新马路的路线。这样,修理房子花的钱就会白花——完全白花。事实上比白花还要糟;因为修理后的新房子可能在以后若干年中租不出去,或是只能租出去一半。但是你每年还是会照样指望我给你那七百个英镑啊。

屈兰奇一个人总得活下去啊。

高坎Je n'en vois pas la nécessité.

屈兰奇住嘴!比利,要不然就说一种你自己懂得的语言。萨托里阿斯先生,这不行: 如果我有钱的话,我一定很乐意和你们合伙;可是我没有这笔钱;所以你不必把我算在里面。

李克奇斯唉,我没有什么话说,我只能说你是一个非常没有头脑的年轻人。

高坎哈里,我怎么跟你说的?

屈兰奇李克奇斯先生,我实在不懂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克奇斯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谁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

高坎好哇,好哇!

李克奇斯得了,屈兰奇大夫,你对穷人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你想一想我第一次把这些房子的情况告诉你的时候,你的心情激动得多厉害。什么,难道你要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吗?

屈兰奇没有用,你这样也说服不了我。你以前和我说过,对我们这些贫民窟的公寓房子心肠慈悲是无济于事的;现在你为了要我给你们的投机事业投资,却反过来利用慈善这个幌子,这也是无济于事的。我已经得到过教训;我决不肯放松我目前的收入,事实上我这点收入就已经够微薄的了。

萨托里阿斯屈兰奇大夫,你打什么主意与我毫不相干。我很容易在别处找到这笔钱来还清你的借款。既然你打定主意不愿冒险,你可以把你这一万英镑投资到统一公债那方面去,年利是二百五十镑,而不是七百镑啊。

屈兰奇被他顶得哑口无言,大惊失色地瞪着他们。高坎打破了静默。

高坎哈里,这就是你打小算盘的结果啊。你三分之二的收入一下子就化为乌有了。这真是自作自受。

屈兰奇这实在妙极了,不过我还不明白。你如果要这样对付我的话,为什么早不这样做呢?

萨托里阿斯因为我到别处借钱恐怕也得出同样的利息,在我省不了什么钱;而你每年却要损失四百多镑,这对你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并不想对你采取不友好的态度;就是现在,要不是李克奇斯所说的事逼得我不得不摊牌的话,我还是很乐意保持这种借贷关系的。而且,屈兰奇大夫,我以前有一段时期还盼望过: 我们之间能发展成比友谊更密切一层的关系。这样的话,我们的利益也就可以联系起来了。

李克奇斯(跳起来,如释重负)对了!有办法了。对不起,屈兰奇大夫。对不起,萨托里阿斯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为什么不让屈兰奇大夫和白朗琪小姐结成夫妻,这样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全屋子的人都为之大为惊异。李克奇斯得意洋洋地坐了下来。

高坎李克奇斯先生,你怎么忘记了,白朗琪小姐不是坚决反对他吗?你不能不考虑她的喜好啊。

屈兰奇哼!也许你觉得她看中了你吧。

高坎屈兰奇,我没有这样说。凡是有一点斯文气味的人,谁都不会联想到这上面去。你实在太粗野了,屈兰奇,实在太粗野了!

屈兰奇咳,高坎,我已经表示过我对你的看法了。

高坎(狂怒地站起身来)我也曾经表示过我对你的看法。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重复一遍。我马上可以重复一遍。

李克奇斯得了,秘书先生。你和我都是有妇之夫,对于年轻姑娘,我们是没有福分的啦。我对白朗琪小姐很了解: 对于生意经她跟她父亲一样精明。你只消跟她一提这件事,她就会和屈兰奇大夫言归于好的。生意经里头为什么不可以掺点恋爱经呢——?又不用花钱?我们大家都是有感情的人啊,又不是计算机。

萨托里阿斯(大起反感)李克奇斯,你以为我的女儿可以变成你和这两位先生之间进行金钱交易的工具吗?

李克奇斯啊呀,得了,萨托里阿斯。别说得好像世界上只有你这样一个做父亲的人似的。我也有个女儿,在这方面我也和你一样有高尚的感情啊。我完全是为了白朗琪小姐和屈兰奇大夫的利益打算才这样提议的啊。

高坎萨托里阿斯先生,李克奇斯表达他的意见不够雅致。不过他这个人生性倒耿直;他的话很中肯。如果萨托里阿斯小姐真的再能垂青于哈里的话,我决不会在中间作梗。

屈兰奇唷,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李克奇斯还是冷静点吧,屈兰奇大夫,放冷静点吧。我们想知道你的意见。要是白朗琪小姐不反对的话,你是不是还愿意和她结亲呢?

屈兰奇(简慢地)我不见得一定愿意。

萨托里阿斯愤愤地站了起来。

李克奇斯萨托里阿斯先生,忍耐一点儿吧。(对屈兰奇)得啦,屈兰奇大夫!你说你不见得一定愿意。可是你是不是一定不愿意呢?我们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屈兰奇(绷着脸)我不能容忍你们把萨托里阿斯小姐和我的关系变成你们做买卖的工具。

他站起来要离开桌子。

李克奇斯(起身)这就够了: 一个有身份的人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了。(柔声媚气)现在我和高坎要跟我的旧东家到书房里去办理一下北泰晤士羊肉冷藏公司的租借手续,你不反对吧?

屈兰奇呵,我反对什么?我就要回家去。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李克奇斯噢,别走。只消一分钟就行了,我和高坎马上就出来送你回去。请你等一等,好不好?

屈兰奇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等你们一下吧。

李克奇斯(满心高兴)我早就知道你会等我们!

萨托里阿斯(在书房门口,对高坎)请,请,先生。

高坎客气地欠身,走进书房。

李克奇斯(在门口对萨托里阿斯)萨托里阿斯,你从来没有碰到过我这样一个好的办事人吧。

他咯咯地笑着走进书房去,萨托里阿斯跟在他后面。

屋子里只剩屈兰奇一个人,他小心地向四处看了一下,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足地走到钢琴边,叉起两手靠在钢琴上对白朗琪的照片看着出神。白朗琪本人马上在书房门口出现。她看见屈兰奇在看自己的照片,就轻轻把书房门关上,悄悄走到他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屈兰奇站直了身子,从照相架上取下照片,刚要想拿到嘴边去吻一下,就制止了自己,想再看看清楚屋子里到底是不是有人在注意他的行动,于是转过身来发现了白朗琪就站在自己背后。他失手把照片掉在地下,心慌意乱地瞅着她。

白朗琪(泼辣地)怎么?你又到这里来了。亏你还有脸皮来呢。(他满脸羞愧,向后倒退了一步。她毫不放松地逼上前去。)你多么没有骨气!你干吗不走?(屈兰奇给她追问得脸红耳赤,理穷辞竭,气愤地到桌子边去取帽子;可是当他拿了帽子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她又故意挡住他的去路;因此他不得不站住脚。)我可不许你待在这里。(他们面对面站了半晌,两人离得很近,她带着挑衅、嘲弄,一半咄咄逼人、一半诱他前进的态度,全身洋溢着一股露骨的野性冲动。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她这副泼辣劲全是在卖弄风情,原来她是在向自己求爱。他的眼睛闪亮起来,嘴角上现出一丝狡黠的表情。他装得毫不在乎的样子,一直走回他的椅子边,抱着肘坐了下来。她跟着他走到屋子中间来。)呵,我忘记了,原来你发现这里有钱可赚呢。是李克奇斯告诉你的吧。你以前不是主张洁身自好、自力更生、不肯接受我父亲半文钱吗?(她讲完每一句话都停顿一下,看一看她的话收到了什么效果。)也许你想对我解释说,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一桩伟大的慈善事业——改造这些房子来造福穷人,是不是?(屈兰奇态度未改,不动声色。)是啊!可是是爸爸逼着你这样做,是李克奇斯想出了一点有利可图的办法,你才到这儿来的啊。哼,我了解爸爸,我也了解你。为了这件事情,你又回到这里来了,回到你以前被人家拒绝、被人家赶出大门的地方来了。(屈兰奇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她看到这一点眼睛就闪闪发亮。)啊哈!你还记得啊。你明明知道这是事实,所以也没有办法否认。(她坐下来,装出可怜他的样子,声调也温和了些。)咳,我告诉你,你这副样子真丢人,实在太丢人,哈里。(屈兰奇一听见她叫哈里,他就松开抱着的两只胳臂;脸上露出那胜利在望的一丝微笑。)你还算是个有身份的人呢,还有这么高贵而有声望的亲戚呢!还对于你的钱的来源这么讲究!我不了解你这个人,我实在不了解你,我纳闷儿。我总觉得,如果你家里那样好的门第没给你别的东西的话,至少该给你一点自尊心吧。也许你以为你现在这副样子很有自尊心,是不是?(没有回答)哼,我包你不是这样,你这副样子非常可笑——说有多傻就有多傻——你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本来嘛,谁还有什么理由为你这种行为辩护呢。(屈兰奇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前面,撅起嘴来像要吹口哨似的。这使她很生气;于是她就假装很客气地说。)屈兰奇大夫,恐怕我耽误你的事了吧?(她站起来。)我不再打搅你了,你好像在这里待着觉得舒服,那你就一个人待着吧,我看也用不着向你道什么歉。(她假装向门口走去;可是他依旧不动声色;她又回到他椅子后面。)哈里。(屈兰奇没有回头,她又走近一步。)哈里,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认真地,弯下腰来看着他的脸。他没有回答。)听见没有?(用手捧住他的两颊,把他的头扭过来)看——着——我——的——脸——(屈兰奇紧闭着眼睛笑起来。她突然在他身边跪下来,胸脯贴着他右肩。)哈里,你刚才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拿着我的照片想干吗?(屈兰奇睁开两眼,眼睛里流露着喜悦的光芒。她忽然伸出两只胳臂把他抱住,纵情地吻他,一面百般温柔地说。)你怎么敢动我的东西呢?

书房的门打开了,可以听见人们说话的声音。

屈兰奇我听见有人来了。

她一跳回到自己椅子上,把椅子尽量拉得远些。高坎、李克奇斯和萨托里阿斯从书房出来。萨托里阿斯和李克奇斯向屈兰奇这边走过来。高坎向白朗琪这边走过去,样子非常殷勤。

高坎您好,萨托里阿斯小姐。今天浪子回头,真是好天气啊,是不是?

白朗琪好极了,高坎先生。见到你真高兴。

她伸出手来给他,他殷勤地吻了一吻。

李克奇斯(在屈兰奇左边低声说)屈兰奇大夫,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们吗?

屈兰奇(对萨托里阿斯说)管他什么赔偿费不赔偿费,我入伙啦。

他和萨托里阿斯握手。

这时候女仆在门口出现。

女仆小姐,晚饭准备好了。

高坎可以吗?

全体退场: 白朗琪挽着高坎的胳臂,李克奇斯逗趣地挽着萨托里阿斯的一只胳臂,屈兰奇挽着他另外那只。

(黄钟译)



【赏析】

现代英国严肃戏剧始于萧伯纳这样一个在一切社会现象中都能读出政治关系的人,其实并不奇怪。

二十岁时,萧伯纳即从落后的爱尔兰来到伦敦这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心脏,但却始终无法融入到它跳动的节律中去。长达九年的时间里,他基本上无所事事,主要靠其母接济为生。热爱艺术的他以写小说打发时光,几年内写了五部小说,却找不到一个人愿意出版。他时常去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研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企图弄清资本主义这个奇怪动物的活动规律,以便更好地融入它或改造它。与他后来从事戏剧创作有直接关系的威廉·阿彻尔注意到了这位红发红须的青年,因为他交替阅读的是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法文版)和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管弦乐总谱。阿彻尔说“这种奇特的并列恰恰象征着他生活中的两大主要兴趣”,指的就是他自始至终对资本主义制度所持有的批判精神并以艺术手段出之的奇妙结合。后来,阿彻尔提议他们合作一个剧本,萧伯纳欣然同意。剧名预定为《莱茵的黄金》,由阿彻尔授意,萧伯纳执笔。但结果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满意,剧本写了一半就束之高阁了。

世间诸事多成于偶然。对戏剧情有独钟的J. T. 格雷恩在伦敦创办“独立剧社”,因为一味搬演外国剧目而被人诟病,便开始寻找英国原创剧作。萧伯纳自告奋勇要贡献剧本,格雷恩先生当然求之不得,双方一拍即合。于是萧伯纳回家把旧作翻出,将余下的部分随己意敷衍而出,就成了我们今天读到的萧伯纳的处女剧作《鳏夫的房产》。

该剧的剧名戏仿了《圣经·马太福音》第23章14节耶稣的话:“你们这假冒为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侵吞寡妇的房产,假意作很长的祷告,所以要受更重的刑罚。”在萧伯纳看来,英国的资产者无异于耶稣时代的法利赛人。他们的生活是以压榨大多数人的“剩余价值”为基础的。萧伯纳认为,为恢复理想的社会状态,当下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摧毁虚伪的道德价值,而戏剧的功用,与其说在于解放意志,还不如说在于把意志导向明确的方向。他相信这是他的戏剧创作区别于易卜生的地方。

虽然阿彻尔和萧伯纳都十分推崇易卜生,但是他们对于戏剧的创作法,尤其是戏剧人物的塑造,在理解和实践上都有着本质的不同。阿彻尔是《编剧法: 戏剧技巧手册》的作者,十分推崇科林斯和斯克里布等所擅长的“佳构剧”的写作程式。萧伯纳对此却不屑一顾,认为那些用“巧合”、“误会”、“偷听”和“窃信”等“技法”(套式)编制出来的剧作,实属雕虫小技,于人无甚益处。他坚信他自己所从事的,正是菲尔丁、哥尔斯密、笛福和狄更斯等大师的事业——“自然的艺术活动。”萧伯纳明确提出,他与阿彻尔的分歧犹如南北半球之分:“阿彻尔的《莱茵的黄金》是为南半球设计的,而《鳏夫的房产》则是为北半球而创作的。”在阿彻尔看来,剧作家的用力所在应该是人物塑造,而人物塑造的实质就是纪录一段心路历程;戏剧家就是心理学家。这颇有秉承易卜生剧作思路的意味,尤其是易卜生的后期那些象征色彩极浓的所谓心理现实主义剧作。而萧伯纳在易卜生那里看到的,却是人在社会环境中的种种遭遇和表现。他尤其欣赏易卜生不仅将人们的生活放置在舞台上,也将人们的境遇突现出来;他认为这正是易卜生高过莎士比亚的地方。萧伯纳在易卜生那里看到的,不是抽象的、神秘的、捉摸不定的心理世界,而是由心理反映出来的“各种社会问题”。他甚至还提出: 我们在改造我们自己之前必先改造社会,社会境遇变了我们自身也就变了。萧伯纳显然是一个有志于改造社会的人,虽然他的步骤是渐进的、和平的。与阿彻尔相对照,他属于“外部论者”,他发现的问题都是外在的、体制的、社会的,并认为戏剧的最大功用应是让人看到这些问题,而不是掩盖它们。而先前的戏剧的虚伪性就在于“老是很不自然地装出一副它根本不具有的心胸开阔、富于人性、有进取精神的模样”。因此,在《鳏夫的房产》中,我们看不到描摹和展现人物内心微妙变化的所谓“契诃夫式”的台词,有的只是直抒胸臆的、毫无遮拦的激情和欲望的表达。萨托里阿斯愤怒了,他就直截了当地对李克奇斯说:“你今年给我带来超出一镑修理费的账单,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屡次警告你,不要把这种破公寓房子当作西区的大公馆看待。我也曾经警告过你,不要和生人谈论我的事情。你偏偏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你现在就给我走吧。”

而屈兰奇大夫在听闻了萨托里阿斯的财产来源之后,便毫无遮拦地直指对方:“你不是什么白手起家的人。我今天早上听你的收租人李克奇斯……说,你的财产都是用压榨、恐吓、威胁以及各色各样卑鄙、残暴的手段从一伙穷得难以活命的人们身上搜刮来的。”

胸有成竹的萨托里阿斯也不慌乱,他干脆让屈兰奇坐下来“讨论”。萧伯纳认为,“讨论”才是易卜生剧作的精华所在。《玩偶之家》“最出彩的地方”始于娜拉提出要与丈夫好好“讨论一下”她们婚姻的症结所在之时。

在屈兰奇自以为是地称自己的收入都是“靠利息来的,不是靠房租来的”时候,萨托里阿斯“强有力地”说道:

“是啊!你的抵押品就是我的房产啊!用你自己的话来说吧,我用压榨、恫吓和威胁的手段强迫房客们缴纳租金……但是我每年得必须先付清你那七百镑的利息,否则我连一个小钱都不能动用。我替你做的事也就是李克奇斯替我做的事。他和我同样都是经手人。你才是东家呐。”

明白了真相的屈兰奇,虽然“对自己理想幻灭尽量装出泰然处之的样子”,也只好称自己是“五十步笑百步,半斤八两”,并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去”说:“看样子我们都是同路人。请你原谅我这样无理取闹吧。”

从我们所选的这一幕中,我们看不到人物性格的细腻刻画和内心冲突的深刻揭示;我们所耳闻目睹的尽是观念的较量和犀利的唇枪舌剑: 每一个人物都是各自所代表的观念的化身,他们上来就要进行思想的交锋,最后印证剧作者所意欲传达的观念。戏剧冲突的根源是不同人物对于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然而在经过矛盾双方的激烈“辩论”之后,最终达成“共识”,矛盾冲突由此而得以解决。而最初戏剧冲突的产生,显然是由于屈兰奇本人对于金钱的来源问题认识“不足”。经过萨托里阿斯的“据理力争”和“循循善诱”,屈兰奇明白了自己的“幼稚”,并且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全然放弃了原有的道德价值观念,真正成为有产者的一员。这大约也是为什么批评家们习惯将萧剧称为“观念剧”的缘由之一吧。

然而,萧伯纳自己的创作也难以全然摆脱“佳构剧”的一些套路的影响。譬如,萨托里阿斯就是通过偷听得知屈兰奇的身份而产生攀亲之念的。白朗琪碰巧看见了屈兰奇想亲吻自己的照片;李克奇斯也是在充满偶然性的各种巧合中揭露了萨托里阿斯的肮脏的金钱背景,使戏剧情景出现突变,步入危机;也是他的突然出现,使冲突的双方有了“和好”的契机。他其实就是“情节剧”中的“神机”,让一切矛盾瞬间消失。所不同的是,萧伯纳在使用这些套路时不仅仅是为了取巧逗乐,更主要的还是为了表达他意欲传达的观念。

在这样一种剧作思想的指导下,萧伯纳自然不会像易卜生那样在其剧作中给出一个神秘的、令人玄想的结尾。因此,李克奇斯必然会在第三幕靠出卖大多数人利益而发财致富,而萨托里阿斯也必然会采纳李克奇斯的“坏主意”,让屈兰奇加入到这一场阴谋中来。有产者在利益趋同的前提下,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从而结构出萧伯纳最为拿手的“另类戏剧体裁”——悲喜剧。

(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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