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玛格达莲·[德国]赫贝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木匠安东师傅为人正直,恪守着一个传统社会市民的尊严和道德。但他渐渐发觉自己所坚持的那一套越来越不管用了。儿子卡尔喝酒成性,连礼拜也不参加。商人伏尔佛拉姆家中的珠宝被窃,卡尔被指控为偷窃犯并被逮捕。卡尔病重的母亲台莱丝闻听此消息当即死去,安东师傅感到自己的生命尊严和价值都受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他暗示自己的女儿必须保持自己的贞节,否则他将“抹自己的脖子”。然而单纯的克拉拉在此之前受到自己并不喜欢的书记员列昂哈尔德的引诱,已经委身于他,并怀有身孕。对她而言,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列昂哈尔德,但列昂哈尔德看到安东师傅已没有嫁妆送给女儿,就借安东的儿子卡尔被指控为小偷的机会,写信同克拉拉脱离关系。尽管她青梅竹马的好友佛里德里希在这个关头仍然表明了对克拉拉的爱,但受到父亲安东所秉持的贞节观的影响,克拉拉已无路可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深爱她的佛里德里希找列昂哈尔德决斗,二人也都毙命。安东看到这一切,深深陷入了迷惘之中:“我再也摸不清这个世界了!”
【作品选录】
第五场
佛里德里希(上)您好呀!
克拉拉(扶住一张椅子,好像要跌倒的样子)他!唉,要是他没有回来过啊——
佛里德里希你父亲不在家吗?
克拉拉不在家!
佛里德里希我带来一个快乐的消息。您的兄弟——不,克拉拉,我不能用这样硬的口气跟你讲话;我觉得,桌子也罢,椅子也罢,柜橱也罢,通通是旧相识,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蹦蹦跳跳地在它们周围转过多少次啊——你好呀,你!(他向一只柜橱点点头。)你倒没有什么改变!——我要不赶快改变口气,像过去那样叫你“克拉拉”,它们一定会交头接耳,取笑我这个傻瓜了。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你,那你不妨这样想: 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做梦呢,我要去叫醒他,我要跑到他面前去而且(做一个挺直身子的姿势)把身子挺起来,让他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你十一岁那年只有这样高!(他指一指门板上的一条刻痕。)——而是一个长大成人的女子了。现在即使你把糖放在柜橱顶上,她也可以伸手拿到了。你该还记得吧?就是这个地方,这座坚固的堡垒,把糖敞开放在那里,我们也毫无办法。所以每逢有糖放在那里的时候,我们总是拍着苍蝇玩,因为看见苍蝇兴冲冲地飞来飞去,我们很不服气,我们自己拿不到手的东西,决不甘心让它们来享受。
克拉拉我还以为一个人精通了几百本、几千本书以后,是会忘掉这样的事情的呢。
佛里德里希也会忘掉的!当然,抱着茹斯蒂尼安和加茹斯什么不会忘掉啊!那些极力反对念A B C的人,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只要他们不识字,圣经就永远不会来麻烦他们了!看看大人们怎样引诱这些无辜的孩子学字的情形,真是可耻。他们把一张画了一只红鸡和满筐鸡蛋的画指给他们看,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说一声: A!接着就不停地像滚山坡一样地一直读到Z,这样越读越多,直到他们读到法典文献的时候才惊叹不已,原来那该死的二十四个字母开头给他们凑成的虽尽是些像樱桃和玫瑰一类又甜又香的字句,现在却把他们勾引到遍地荆棘的深林里去了!
克拉拉以后又怎样呢?(心不在焉地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佛里德里希气质不同所走的路也就不同。有些人搞通了。通常要三年到四年通过了大森林,又重新见到阳光,虽然他们因此变得又瘦又苍白;可是,我们不应该怪他们。我就属于这一类。另外一些人在深林里面躺下了,他们原不过想休息休息,可是能重新再站起来的却很少。我自己认识一个人,他已经在“朱丽叶法典”的树荫底下喝了三年啤酒,他是因为这个名字的缘故选上了这个地方的。这个名字唤起他许多愉快的回忆。还有另外一些人则到了绝望的地步,于是回头跑掉。这是最蠢的一些人,他们不知道他们逃出了这个森林,也只能进入另外一个森林。还有一些人更可怕,他们根本没有个了期!(自言自语)一个人心中有事,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就什么都胡扯起来了!
克拉拉今天一切都是愉快的,活泼的,因为天气好的缘故!
佛里德里希是的,这样的天气连猫头鹰也得从窠里掉下来,蝙蝠也得自杀,因为它们惋惜它们是魔鬼造出来的。田鼠在地底里挖得太深找不到回头路,要是挖不到地球的另一面,在美洲重新出现的话,就只好悲惨地闷死在地里面。今天每一支麦穗都要伸长一倍,每一朵罂粟花都要开得比平常红上一倍,如果不够红,也会因为害羞变红的。人类难道应该落后吗?难道我们应该付给上帝的一份利息,反映和赞美这一切光辉事物的一副愉快的面孔和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赖掉不给他吗?的确是这样,当我早上看见那些要死不活的懒虫从他们门口摸出来,皱起眉头,望望天空,好像他们望着的是一张吸水纸的时候,我常常想: 马上就要下雨了;为了免得看着那些怪脸生气,上帝只得放下雨幕。这些家伙实在应该作为娱乐集会的捣乱分子,作为收获时期天气的破坏分子送到法庭去吃官司。这么一来,除了好好活着以外,你还应该怎样对你的生活表示感谢啊?小鸟呀,歌唱吧,不然的话,你就要辜负了一副美丽的歌喉!
克拉拉唉,这番话的确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错——我听了真想立刻放声痛哭!
佛里德里希这并不是指你一个人说的,这八天以来你比平常更觉得闷气,我非常了解;因为我知道你父亲的为人。可是感谢上帝,我可以使你重新快活起来,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你在今天晚上又可以和你的兄弟见面了,而且应该受人指责的不是他而是那些把他关到牢里去的人。这个消息值得一个吻吗?假如不许是另一种性质的,就算是姊妹般的吻吧,可以吗?再不然,我们来捉一次迷藏也可以。如果我十分钟之内捉不到你,我不但放弃那个吻,而且可以让你打我一记耳光。
克拉拉(自言自语)我觉得我一下子就老了一千岁,而且时间也不走了,我不能后退,也没法前进。唉,钉牢的太阳光啊,我周围的一切活泼气象啊!
佛里德里希你不回答我。不错,我忘了,你是人家的未婚妻呢!姑娘啊,为什么你这样对待我!可是——我有什么权利来抱怨呢?她好比一切爱和善,因此一切可爱和善良的东西都应该引起我对她的想念,可是这些年来,我心目中好像没有她存在一样,因此她才——就算是这样吧,至少应该是一个叫人尊敬的家伙才对!可是这个列昂哈尔德——
克拉拉(一听见这个名字,突然地)我必须去找他——真的,我不再是小偷的姊姊了——天啊,我还有什么愿望呢?列昂哈尔德就要而且一定要——是的,除非他是魔鬼,于是一切都会恢复原状!(战栗地)恢复原状!(向秘书)不要见怪,佛里德里希!——为什么我两条腿一下子变得那么沉重?
佛里德里希你要——
克拉拉我要找列昂哈尔德去,除了他那里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佛里德里希你这样爱他吗?那就——
克拉拉(暴怒)爱他?我只有嫁他,否则就是死!我选中了他,你觉得奇怪吗?要是我只为我自己打算,我才不会选他呢!
佛里德里希不嫁他就是死?为什么,克拉拉,这是绝望的说法。难道——
克拉拉不要把我逼得发狂吧!再不要提起绝望这个字!你!我爱的是你!我说了!我说了!我向你大声说了。我好像已经走到了坟墓那一边。那边的人,通通是赤裸裸地、哆嗦地身挨着身摸索过去,谁也不会脸红,因为他们和上帝接近,彼此之间根本忘怀了!
佛里德里希爱我吗?始终还爱我吗?克拉拉,我在外面花园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料到了!
克拉拉料到了?唉,他也同样料到了!(声音低沉,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似地)他跑到我面前!“不是他就是我!”唉,我的心,我那该受诅咒的心啊!为了向他,向我自己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或者是为了堵死这样的念头,我才做下我现在——(大哭)上帝呀,假如我是您,您是我,我就要怜悯我了!
佛里德里希克拉拉,做我的妻子吧!我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再一次依照老规矩来看你。万一你不了解这副眼色呢,我早就会一言不发,走开完事。现在我要向你献出我的一切,我自己以及我所有的一切。说少吧,那当然少,可是还可以增加的。我早就想来的,偏偏你的母亲病了,不久又死了。(克拉拉疯狂地笑。)鼓起勇气,克拉拉!你答应过他,所以你有点害怕。当然那是非常麻烦的事。你怎么可以——?
克拉拉啊!你再问下去吧,问明白这一切是怎样凑在一起,使一个不幸的女子发疯的吧。自从你上了大学,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封信,四面八方都嘲笑和讥讽起我来了。“她还在想他哩!——她以为,儿戏可以当做正经的!——她收到他的信没有?”——不久妈妈就说:“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吧!高傲总要倒霉的!列昂哈尔德实在是个很好的人,你为什么老是看他不起,大家都觉得奇怪呢。”同时我自己也起了疑心: 你既然把我忘了,我就——天啊!
佛里德里希是我错了,我知道。现在,虽然困难,倒不见得就毫无办法。我设法去把你答应过的话收回来。也许——
克拉拉唉,收回我的话吗——你看!
她把列昂哈尔德的信扔给他。
佛里德里希(念)我是一个会计员——你的兄弟——贼——非常抱歉——为了顾全我的职位,不得不——(向克拉拉)这是他在你母亲死的那一天写给你的吗?他在信里还表示对她的突然逝世的吊唁!
克拉拉是的!就在那一天。
佛里德里希该死的东西!慈爱的上帝啊,在你创造世界的时候从你手指缝里溜走的猫呀蛇呀以及其他孽种给魔王看中了;他于是照你的办法去造它们,可是他比你更会替它们装扮,他给它们披上了人皮,于是它们就跟人类混在一起了,只有在它们抓人、咬人的时候,人才认得出它们的真面目!(向克拉拉)既然这样,那就再好没有了,(想去拥抱她)来吧,我们永远在一起!凭这一吻——
克拉拉(倒在他怀里)不,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只是为了我不致摔倒,不许吻我!
佛里德里希克拉拉,你不爱他,你就已经收回你的话了——
克拉拉(声音低沉,重新站起来)但是我必须去找他,我必须向他跪下,哀求他说: 请看我年老的父亲的分上,娶了我吧!
佛里德里希不幸的人啊!要是我听懂你的意思,你已经——
克拉拉是的!
佛里德里希是大丈夫就不能放过他!对着一个应该唾骂的家伙,反而不得不向他低头吗?(紧紧抱住克拉拉)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啊!
克拉拉现在走吧,你走吧!
佛里德里希(自言自语地沉思)既然他知道,或者就把这只狗的命干掉吧!只要他有勇气!只要他敢出来!只要能够逼到他答应!至于中他一枪,在我是不成问题的!
克拉拉我求你!
佛里德里希(边走边说)只等天黑!(又回转身,拉住克拉拉的手)克拉拉,你站在我面前——(他转身走开。)换上别的成千上万的女子一定会机警地、狡猾地把秘密隐瞒,到了甜蜜的忘情的时候才会凑近男人的耳朵说出来!我知道,我对你欠下了什么债!(下)
第六场
克拉拉(独白)关上吧!我的心啊,关上吧!紧紧地把自己关上吧,一滴血也不要让它流出来,把我那快要熄灭的生命重新燃烧。在您身上又有一件好像是希望一样的东西生长起来了!现在我才觉察到!我先以为——(微笑)不行,是大丈夫就不能放过他!假如——你自己就可以轻易放过他吗?你会有勇气去握那一只——的手吗?不,不,你不会有这样没出息的勇气!即使有人愿意从外面来打开你地狱的门,你也该从里面把门关紧——你是永远——唉,痛苦为什么有时要放松一点,为什么不永远把人折磨下去,为什么偶然要歇一歇呢?因为这个缘故才显得格外长久!受折磨的人因为折磨他的人停下来换一口气就以为他可以休息了,一个掉下水的人刚刚冒出头来换一口气,又被浪涛打下去。这种暂息是没有好处的,因为后来所得到的,只是加倍的痛苦,现在怎样了,克拉拉?是的,爸爸,我去,我去!你的女儿不会逼你去自杀的!我不久就是那个人的老婆,或者——上帝啊,不!我乞求的并不是幸福,我乞求的是痛苦,最深重的痛苦——您是会把我的痛苦给我的!走吧,——那封信在哪里?(她拿起信。)到他家的路上有三口井——别让我在井边停留,你还没有这种权利呢!(下)
(廖辅叔译)
【赏析】
由于赫贝尔的戏剧与他生存的时代紧密相关,因此在我国学术界,以往多称早期的他为“现实主义作家”,但是到了1848年革命之后,他放弃了现实的当下题材,转而搜寻古代题材,遂称他从“现实主义撤退”了。
其实,赫贝尔的这种转变是有其内在的一致性和连续性的。在这部写作于1844年的《玛利亚·玛格达莲》中,他一方面采用的是现实题材,另一方面,这一题材如它的标题“玛利亚·玛格达莲”所显示的,又包含了基督教的原型。“玛利亚·玛格达莲”并非女主人公的名字,而是《圣经》中得救的少女的名字,这暗示了作者以宗教的立场对女主人公克拉拉的肯定。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赫贝尔是否“现实主义”作家,而在于他在一个价值剧变的社会执著寻找价值标准的深刻思考。
这里所选择的片段,是克拉拉同佛里德里希重逢的情景。佛里德里希对克拉拉具有重要的意义,不仅因为他们青梅竹马,更因为佛里德里希在生活中一段时期的缺席影响了克拉拉的情感选择,而这种选择又非出自克拉拉本人的真情实感。在此之前,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与青梅竹马的法律毕业生、如今回乡的秘书佛里德里希已没有任何关系,克拉拉向现任男友——一个拼命向上爬的低等秘书列昂哈尔德,献出了自己少女的身体。在这出剧本中,少女的身体不但简单地是一种伦理的象征,而且更被赋予了价值符号的功能,因此,克拉拉及其身体本身便成为两种价值斗争的场所,所有的冲突与不幸就注定了要由她用自己的身体来承担。
克拉拉所要承受的第一种价值在于,她想要追求的幸福的理想对象是青梅竹马的佛里德里希,而不是列昂哈尔德。从选段开头佛里德里希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两小无猜,他们幼年时天真而亲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它是他们两个人内心深处共同的、最甜蜜的回忆和最本真的渴望。对于克拉拉而言,这种感觉是她生命中最美满的价值所在。而从故事的发展来看,佛里德里希和克拉拉一样,都保存了这样的感觉。因此,无论是从作为个体的男女主人公的价值选择的角度,还是从克拉拉“保守的”父亲安东师傅所代表的当时老一代人的社会价值观来看,他们的结合无疑将是一种理想的价值体现。
这种理想价值,不应当被简单地理解为保守的价值,而应当被看作启蒙主义以来的现代潮流的一种体现,其核心就是对个体幸福的追求。在这一点上,现代幸福观同传统的幸福观获得了交会。因此,佛里德里希才会通过一系列大自然的类比,来赞美人类应当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且他说:“应该付给上帝的一份利息。”这固然不能推导现代的幸福观念来自上帝的恩赐这个结论,但它至少表明,现代的幸福观即使在基督教的视角下也有自身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如果说,现代价值为世界提供了新的积极因素和方向的话,那么,传统宗教所代表的传统价值则为这一现代价值提供了转换的基础。它不再只是一种消极的因素,而是包含了被积极地吸收的可能性。
因此,克拉拉同佛里德里希可能的结合,是一种包容了传统价值积极因素的现代理想价值的体现,它既能给年轻的个体的生命以完整的幸福,也能给予上一代的传统价值观念以安慰,从而实现两代人和两种价值观念之间的平稳过渡与变革。这无疑是现代价值实现的一种理想过程。
但是,克拉拉身上所体现的这种“最完美的”价值,却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它实际上变成了一种破碎的价值,这才是克拉拉和她(或者赫贝尔)所处的时代最现实的状态。理想同现实之间不仅是一种差距,而且后者破坏了前者,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这种理想价值的破碎,或者它的不可能,既是偶然的个体因素决定的,是传统价值的消极因素的表现,更是现代价值在全社会中艰难确立的实际过程的表现,因而也是现代历史形成它自身图景的展示。
从偶然因素来看,克拉拉的悲剧的起因在于她同佛里德里希之间的误会。长大成人的佛里德里希成了法律系的大学生,由于他专注于学业,也可能加上青春期的特点,在具体的交往中,他似乎疏远了克拉拉。对克拉拉及其家庭来说,这种疏远意味着两人之间地位差距的扩大,它因而被附加了情感之外的社会因素。正是出于个人情感的犹疑和社会目光的压力,列昂哈尔德才得以填补了克拉拉的情感空虚。
这种偶然因素背后的必然因素,就是社会性的传统价值的内在化。我们可以追问,为什么克拉拉要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她并不喜欢的列昂哈尔德?为什么当她给出自己的身体后,她就不能再成为自己心爱的男孩的女人?问题的核心就在于,它包含了对传统价值观的显在表达。克拉拉的父亲一直恪守传统的宗教道德,对自己的儿子已经失望,女儿克拉拉便成为实现他的价值理想的支柱,因此克拉拉的身体必须保持童贞。
克拉拉的不幸在于,她和她的身体不是由于反叛了传统价值而被毁灭,而是由于她不恰当地遵从了这一价值观念而被毁灭。她将身体给予她所不爱的列昂哈尔德,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从交往的角度看,列昂哈尔德是她的男友,她只能同他坚定他们的关系,而不应该同另一个男人交往,这是她的本分,是合乎传统价值观念的。尽管同男友或者未婚夫发生身体关系不一定符合传统价值观念体系,但它总比更换一个男友似乎更符合自己所处的当前处境。
克拉拉的错误在于,“当前的处境”是一种暂时的情境,而传统价值的有效性必须要体现于一种抽象的体系中,通过抽象的规定来获得它自身的永恒。克拉拉只考虑了在某一个时段内遵循传统价值,但她的父亲安东却从更抽象的道德原则来要求她: 她必须在结婚前一直保持着一个结婚前应该有的身体。这个规定是绝对的,是抽象的,它不能随意地被具体的情境所改变,改变了就是违背了正确的价值。
克拉拉显然最终接受了这一不言自明的抽象规定,并以之来衡量自己的行为。所以,她才会在面对佛里德里希时痛苦地发出“不嫁他就是死”的呼喊,因为她已经提前将自己的身体给了一个人,因此她只能将自己已经给出的身体继续给他。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她才能够证明,她的给予并没有严重地违反她愿意遵从的传统价值,因而才能消除她所犯下的罪过,才能得到自己的宽恕,并且给她的父亲以心灵上的安慰。
这样,爱一个人和属于一个人被迫分开了。如果说爱一个人,是心灵的自由选择的话,是现代价值的体现,那么,克拉拉必须嫁给列昂哈尔德,就是对社会习俗的遵从,是传统价值的体现。
最终,在这部戏剧中,克拉拉死了。因为她只能嫁给列昂哈尔德,哪怕列昂哈尔德不仅不爱她,而且也不在乎她所遵从的传统价值。当她爱的和爱她的佛里德里希终于明白了克拉拉“不嫁他就是死”的真实含义后,他在声明了他们彼此相爱的同时,仍然决定去同列昂哈尔德决斗,这既是一个男人为维护己爱的决定,同时也有“能够逼到他答应”的考量。换言之,剧中的克拉拉、她的父亲都在坚定地遵从传统价值,而且,不可忽视的是,法律系的大学生、克拉拉的爱人佛里德里希也在遵从这一价值体系。他理解克拉拉的决定,并且愿意帮助她实现这一愿望,尽管这扼杀他自身对自由的爱情的渴望和追求。因此可以说,他们共同遵循着因而也维持着传统价值的存在。唯一无视这一价值的,只是那位年轻的、一味向上爬的低等秘书。传统价值标准最终占了上风。
从总体上看,这部剧本表达了传统价值的两面性。它一方面为新的价值体系提供了稳定的框架,另一方面,传统价值决定了主要人物的思想与行为,他们或多或少地让新的价值体系服从传统的价值体系。这就导致了悲剧的产生。但是,赫贝尔并没有对传统价值本身做出全面的质疑,而仅仅对实用主义破坏传统价值做出了否定。然而,结局又表明简单地遵从传统价值并不能让人获得幸福。因此,安东,活下来的老一代的代表,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沉思。
因此,赫贝尔展现的是价值变迁的痛苦过程,却并没有对价值的最终去向下一个结论。然而,这种不下结论的迷茫,却要比乐观地得出结论,更为真实,也更为打动今天的我们的心。
(朱周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