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入浦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王维《酬张少府》)

据《旧唐书》本传,王维晚年完全淡出政治舞台,吃斋奉佛。在蓝田买得初唐诗人宋之问遗下的别墅,其地在辋口,辋川环绕房舍,水涨竹洲花坞的时候,他就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王维这首诗酬答友人张少府,便叙说了自己晚年的生活和心情。这是一种禅意的栖居,摆脱人世间一切烦恼的万事,追求心灵安宁寂静的状态。虽然颔联的“自顾”和“空知”似乎带有几分自嘲和无奈的口吻,但一方面这是面对官员友人为自己惟好静行为的辩解,另一方面这种自嘲和无奈已被全诗任运无心的基调大大淡化,而“返旧林”三字更多地使人联想到到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一般解脱后的欣悦。

接下来的颈联,则更将禅意的栖居转化为一种诗意的栖居,随清风吹拂,解开飘逸的衣带,何等快哉乐哉!在明月的照映下,弹奏几曲优雅的琴操,何等幽然萧然!风是松风,月是山月,表明这是远离人世的自然山林,诗人在此中终于获得行为和心灵的自由无碍。任风吹带,就月鸣琴,虽不如后来临济义玄禅师那种“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的生活态度那么朴实真率,但多少与《坛经》所言“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的境界很接近了。

然而,同样是归返旧林,王维诗中的境界却与陶渊明有很大的差异。陶诗中更多的是乡土气息,有股暖暖的人情味;王诗中却带着山林隐士的超尘气质,高山流水的幽深。更重要的区别是其言说方式,陶渊明对生命的体验如此表达:“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而王维却如是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也就是说,面对大自然,陶渊明虽然宣称“欲辨已忘言”,但这宣称本身就是一种说理的方式,即魏晋玄学的“言意之辨”。而王维面对“穷通理”的诘问,却近乎一种真正的忘言,让入浦渔舟上的歌声去回答,一切尽在无言中。

这是本诗最富禅意的结尾,与禅门用具象语言回答抽象问题的方式如出一辙。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答:“春来草自青。”(《景德传灯录》卷十九《韶州云门文偃禅师》)正如君问:“如何是穷通理?”我答:“渔歌入浦深。”另一方面,“渔歌入浦”是王维与裴迪在辋川“浮舟往来”的当下生活的写照,即诗人此时此地的存在——此在。用“渔歌入浦”来回答“穷通理”,其实就是用人当下的“此在”来回答什么是“存在”的问题。结尾的“深”字意味深长,既指渔舟驶入浦口深处,歌声远去,又暗示穷通理是如此深远玄妙,如音乐境界一样难于把握。

曲径通幽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在盛唐时期,禅宗僧徒多寄名律寺,别立禅居。如常建所游的禅院,就是破山寺后的一个别院。与香烟缭绕、梵呗齐鸣的律寺前殿相比,它显得格外僻静冷清。如果我们了解禅院在盛唐时佛寺中的位置和环境,也许对常建的这首诗有一种更具体而真切的感受。

当我们读到“清晨入古寺”这句时,就开始随着导游的诗人感官追寻静谧的禅趣。“清晨”的“初日”光芒想必是淡淡的,“古寺”中的“高林”想必是古树参天,而这淡淡的阳光照进茂密的树林,那微温的橙黄一定被过滤成清凉的绿阴。由此我们来到诗中禅的世界。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两句诗不仅极传神地写出在古寺回廊曲径中寻觅禅院的经验(其实这也是人们游览中国园林时所常常能感受到的经验),而且也十分恰切地隐喻了参禅悟道的一次过程。“曲径”与“禅房”这一对路与屋的意象搭配,正好可作为禅悟的一种暗示。对于禅悟而言,“曲径”是过程而“禅房”是目的。悟,就是在幽深处有所发现。拐弯抹角之后,忽又豁然贯通,柳暗花明,生机盎然,这不就是顿悟的象征么?“深”自“曲”来,非“幽”不“深”,这也意味深长。真理的“禅房”只建在“幽处”,并不在大路边上,需要寻找;而且为感性的“花木”所掩映,需要辨识。经过“曲径”的苦苦追寻,终于步入“禅房”静室,这不就是禅悟后欣悦的心境么?

这寺后禅院地处僻静的“幽处”,远离人寰。那“山光”显得格外苍翠,“潭影”显得格外澄澈。诗人至此,仿佛能体味到林间小鸟自由自在的快乐,而心灵也仿佛潭水一样空灵透明。“潭影”在唐诗中常带有浓重的禅意,往往被当作寂照之心的比喻。如香岩智闲禅师《寂照颂》曰:“不动如如万事休,澄潭彻底未曾流。个中正念常相续,月皎天心云雾收。”(《人天眼目》卷四)心如澄潭,映照万象,一切激动和喧嚣在这里都化为静穆的意境。正如唐诗人李端《寄庐山真上人》诗所说:“月明潭影澄空性。”澄静的潭水中深藏着空无的永恒。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赞叹“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两句为“警策”,可能正是有感于其中包蕴的禅意。

最有灵气的是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一刹时,清风停止了吹拂,小鸟停止了鸣叫,流泉停止了叮咚,只有几杵疏钟在山光潭影中颤悠悠回荡。这是何等静寂幽邃的境界啊!这余音袅袅的钟声,化动为静,化实为虚,将禅意转化为诗情,将宗教感情转化为审美感情。这钟声从寂静中响起,又在寂静中消失,传达出来的意味是永恒的静,本体的静,把人带入宇宙与心灵融合一体的那异常美妙神秘的精神世界。清人纪昀评此诗“兴象深微,笔笔超妙,此为神来之候”(《唐宋诗举要》卷四引)。这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结尾无疑起了很大的作用。

水激石鸣

凿崖泄奔湍,称古神禹迹。

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

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

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贻之义门旧,了此物我情。

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

禅悟并非只产生于空山深林或禅房静室,只要善发疑情,灵根透脱,即使在激动和喧嚣中也能体味到禅意之所在。唐代韦应物便是这样深得禅髓的诗人。

一日,诗人来到传说中大禹凿崖治水的地方,夜宿山门店,被嘉陵江雷鸣般的奔湍急浪搅得难以入睡。然而,正是这江水的喧腾,使他一瞬间疑情大发,悟入玄道。“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诗人思考的当然不是物理学的声学问题,而是禅学中动与静的关系问题。照禅的观点来看,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动静不二,正如色空不二。禅宗认为世界的实相是静是空,有如水性、石性。空的实相生出万有,静的本质生出极动,有如水生波,有如水石相激而雷转山惊。禅宗又有“即心即佛”的说法,所以心即是禅的实相,心造万物如水生波,如水激石鸣。如果悟得这一禅理,就知道动静、喧寂、心物都是二而一的东西,空造万有,所以万有归空;静生群动,所以群动归静。此外,佛教认为一切事物皆为因缘和合而产生,水性与石性本来寂静无声,二者相遇而因缘和合,水声由此产生。

大约诗人的空门道友深上人曾经从义学的角度讲解过这一问题,而诗人迷惑不解,直到在静夜听到嘉陵江水声时才猛然觉悟,所以他只拈出四句作回赠,以证明自己已经“了此物我情”,认识到心与物的关系。这是典型的禅宗回答义学问题的方式,以水石相喻,一切答案,尽在不言之中。

自此一悟之后,韦应物万法皆空。既然“雷转空山惊”中孕着极静的本质,那么十字街头,万籁声中,无往而非禅。他后来之所以能在堆满文书的“吏案”前对来访山僧说出“出(仕)处(隐)似殊致,喧静两皆禅”的道理(《赠琮公》),之所以能在春潮急雨中领略到野渡旁边那只无人孤舟寂寞自放、任意西东的玄思(《滁州西涧》),大概都是来自嘉陵江水声的触发吧。

雾沐青松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

淡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达摩西来,扫灭文字,以心传心,教外别传。不过,六祖慧能用《金刚经》语证入文字,荷泽神会有“借教悟宗”之说,可见研习经教仍是禅家日用功夫之一。柳宗元的这首《读禅经》就叙写了“借教悟宗”的全过程。

人晨起,先是“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参禅礼佛之心,至诚至洁。贝叶书,代指禅经,古时佛经多写在贝多树叶上,所以有此称呼。“闲持贝叶书”二句,写出诗人读经之心态,安闲容与。“真源了无取”四句,是诗人读禅经后的思考,为何世人无取于真源,每逐于妄迹?如何才能修得圆成佛性?诗人读经至此,真妄佛理,盘桓心,堕入理障,无由得脱。这时,诗人偶然行至超师禅院,在长满青苔、翠竹环抱的静静的庭宇里,猛然发现另一番境界。无须概念说明,无须逻辑推理,诗人在以“平常心”观照世界的那一瞬间,体会到禅的真理。“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这两句诗不仅在写景上能传造化之妙,而且表达了诗人触目会心的体验。青松经过清晨雾露的洗沐,在初日的照耀下苍翠欲滴,这不就是去妄迹而取真源的“佛法大意”的形象体现吗?“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当诗人用直觉感受去扪摸世界时,才顿然感到语言文字虚妄,终于因指而见月,遗经而得道。所以最后“淡然离言说”,得到一种“悟悦”的满足。诗人的“悟悦”不只是通过雾沐青松的形象得到对禅经所言真妄佛理的觉认,而且是一种对语言文字的虚幻性的了悟。“迷人从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因此他的“悟悦”不须“言说”,而“心自足”。

在柳宗元的佛理诗中,这首诗可以说达到最高峰,因为他已经明了“经是文字纸墨,文字纸墨性空,何处有灵验”的根本禅理(《越州大珠慧海和尚语》),已有舍筏登岸、见月亡指之功。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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