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你看,玩泥巴的孩子都长大了,唐朝的诗歌真是一个绝好的盛世风貌,就连不甚出名的刘希夷这一首不甚出名的《代悲白头翁》也自有一种磅礴大气、流丽明快之美。更别提中间那句千古绝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这是一幅很美却又很伤感的图画。
洛阳的花开了,最是一年春好处,春天给人的感觉总是充满了蓬勃的希望、万物复苏的快乐,桃花、梨花,纷杂耀眼,太美了。随着风,那粉红的花瓣轻轻起舞,它是要落向哪里呢?秋天的落叶总是十分惹人感伤,然而春花却不会,人们觉得它美,开的时候美,落英缤纷也是美。
每年到了四五月份,玉渊潭的樱花就开了,全北京的人都争着去看,看那可怜矜持的粉红是怎么样在枝头摇摇欲坠,最后随风而逝的。有几个人是带着惜春的心情呢?他们都像是在赶一场晚宴一般赶着去看花,于是那些可怜的樱花就寂寞地凋零了。
而这些场景在古代,还是颇有些陌上花开缓缓归的情调的。
洛阳的年轻姑娘们都长得十分漂亮,唇红齿白,柳腰款摆,面对世界她们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嚣张。然而,当她们看见了与她们一样美丽的百花的时候,却又别有一番思量。看见了落在地上的委顿之花,再抬头看了看尚在枝头的,不由得一阵叹息。
我猜,这个女子一定是双十年华了。拿在今天,应该刚刚超过二十五岁,正在向剩女行列迈进。在这个时候,一切易逝的年华,都会显得尤其激烈。她想,今年花落的时候,我又老了一岁,明年花落的时候,这一切恐怕又是另一个样子了。今天在我身边的人,明年还会在吗?当你意识到岁月的脚步的时候,你往往早已无能为力。想当年,我们还是孩子,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过年,生命显得很漫长,漫长得有点看不到头。我们为了一件新衣服,为了一两天可以不做作业的自由,为了多看一会儿电视——总之,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理由,就收买了我们的青春,我们拼命地想要长大,但是“长大”这个词偏偏显得那么难以到达。青春呼啸而过的时候,单纯无知的我们,根本没有听到一点声响,我们甚至还焦虑过,是否永远也无法长大,永远也无法像大人一样成熟?后来某一天,在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你的心为之一震,上一个新年的钟声似乎犹在耳边,然而这两声钟声之间,我得到什么了?又失去什么了呢?
只要这一瞬间,就长大了。
短短的几年时间,甚至有时候只需要一两年,你就能看见许多孩提时代看不见的东西,不是周围的风景变了,而是我们的眼睛变了。那些分分合合,一刻不停地上演,只是年幼无知的我们从未把它们放在眼里罢了。
她看见了昔日挺拔的松树如今被砍了当做柴火,她又听说曾经的桑田,如今已成了海。连似乎亘古不变的大地都在岁月中慢慢改变,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古人已经不在洛阳城东了,人世也就短短几十年,然而现在的人仍然对着这一年一度的花开花谢,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人的一生真的短暂倏忽啊!
那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那些身强力健的小伙子们,应该可怜那些半死的白发老人啊,他当年也是长得很精神很帅气的小伙子呢!都说世间最惨淡的事不过“红颜白发”,昔日越是繁盛,越是难以忍受凋零,他们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受到“曲终人散,客走茶凉”的凄惨。想当年,他跟他的同伴们,都是公子王孙,鲜衣怒马,在公园里游玩,泛舟、听曲、唱歌、跳舞,挥霍着似乎永不枯竭的大好时光。他也曾经挥毫泼墨,写写文章,互相唱和,甚是风流快活。
但是一旦疾病缠身,青春走了,臭皮囊也迅速地萎缩下去,他不再年轻貌美,万贯家财也挥霍干净了——很轻易地,他就变成了一个无人搭理的可怜虫。他缩在城市的角落里,看着那些游玩歌舞升平的人们,里面有不少曾经也是他的朋友,可惜没有谁再能记得他了,也没有谁愿意再与他执手言欢。他终于知道,长得再漂亮又能怎么样呢?美好的容颜是世上最脆弱的礼物,只要短短一瞬间,你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切莫低估时间的强大啊!不信你看,那些荒芜的野地里,坟场上,再无一个人去凭吊,那些地方可都是当年著名的歌舞池啊!透过这荒凉的寂寞,依稀还能看得见当时年轻人们寻欢作乐的场景,而今却只剩一片荒芜。
说到极盛时候的快乐,又有谁能不了解呢,毕竟谁都有过光辉灿烂的年轻时候,也许有的人的青春不那么风光,反而到了老的时候才感受到生活的别样滋味。所以人们才说,最残酷的事,无非英雄暮年,美人迟暮。
英雄暮年的故事中,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廉颇将军了。他在赵国效力了一辈子,打过多少次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如果不是他,赵国早就被秦国给灭了。官至大将军,风光无限,但是当廉颇从长平免职回家,失去权势的时候,原来的门客都离开了。等到再被重用当将军,门客们又都聚拢上来。他很是感慨,而且难免有点不爽,觉得他们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要他们退去,门客却教育他:这没什么奇怪。现在是以市场上的买卖方式交朋友,您有权势,我们就跟随您,您没有权势,我们就离开,这本是买卖常理。又有什么埋怨的呢?
秦始皇二年(公元前245年),赵孝成王去世了,其子赵悼襄王继位。襄王听信了奸臣郭开的谗言,解除了廉颇的军职,派乐乘代替廉颇。廉颇于是离赵投奔魏国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廉颇去大梁住了很久,魏王虽然收留了他,却并不信任和重用他。赵国因为多次被秦军围困,赵王想再任用廉颇,廉颇也想再被赵国任用。赵王派遣使者宦官唐玖带着一副名贵的盔甲和四匹快马到大梁去慰问廉颇,看廉颇还是否可用。廉颇的仇人郭开却唯恐廉颇再得势,暗中给了唐玖很多金钱,让他说廉颇的坏话。赵国使者见到廉颇以后,廉颇在他面前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还披甲上马,表示自己还可大有作为。但使者回来向赵王报告说:“廉将军虽然老了,但饭量还很好,可是和我坐在一起,不多时就拉了三次屎。”赵王认为廉颇老了,就没任用他,廉颇也就没再得到为国报效的机会。
楚国听说廉颇在魏国,就暗中派人迎接他入楚。廉颇担任楚将后,没有建立什么功劳。他说:“我思用赵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流露出对祖国乡亲的眷恋之情。但赵国终究未能重新起用他,致使这位为赵国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一代名将,抑郁不乐,最终死在楚国的寿春(今安徽省寿县),年约八十五岁。十几年后,赵国被秦国灭亡(参见秦灭赵之战)。
后来的史学家纷纷对廉颇将军一生的际遇表示惋惜,司马光甚至断言,廉颇一生的起伏直接关系到赵国的国运,然而那些后世的评论又有什么用呢?很多年后,辛弃疾也为廉颇的遭遇感到惋惜,写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句子,是啊,一个英雄,一个驰骋沙场多年、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他可以死在战场上,被敌人的利剑刺穿胸膛,但是绝对不能受这般奇耻大辱,最后寂寞地老死在自己家的后院里。
宋朝的诗人陆游,一生都在想着铁马冰河入梦来,然而最后依然老死在乡下,他死前还心心念念地想着光复中原,还我河山,因此我们在读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时候才能为之动容。记得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教这一首诗时千方百计地想让我们体会其中的豪情壮志,然而豪情壮志只是一时的,当我知道了当时的历史背景,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却心有不甘的老翁,心里泛起的却是更多的辛酸。
一部著名的电影《她比烟花寂寞》中,可爱的小妹妹积琪也是这样走上了青春的不归路,她一直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她爱她的姐姐,并且试图抢夺属于她姐姐的一切。年轻的时候她那如泣如诉的大提琴的天分,她那漂亮迷人的外表,还有她那似乎永远不竭的生命力,多么令人羡慕,但是当时的积琪却在诅咒大提琴,诅咒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直到有一天她在演出中站不起来了。错愕的积琪发现似乎身体的什么部分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唯一认为这个世界上永远忠于自己的东西,在积琪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了最可怕的变化——多发性硬化症,一种迄今为止尚无特效药的绝症。积琪开始强烈要求丈夫让自己演出,尝试着重新拾起琴弦,然而疾病迅速恶化,到最后只能在乐队中敲定音鼓。音乐会后,积琪发现自己渐渐失去行动、听觉甚至呼吸的能力。可她始终不愿别人看到她凄惨的光景,所以她拒绝一切朋友包括家人。她开始脾气更加要强,更加怪异。当她给开始不愿意回家的老公打电话的时候,只能得到老公的敷衍,最可怕的是,她听到了那个曾经对她海誓山盟,陪她度过生命绝大多数风光时刻的爱人那边,传出了婴儿的哭声。电话筒从她的手中无力地滑落,她已经无力说话,却还是让“杂种”二字脱口而出。
终于,弥留时候到来了。积琪浑身抽搐,不吃也不喝,早已说不出话来。那些曾经仰慕她的、喜爱她的人都像模像样地跑过来慰问她。他们来到她的家,在客厅里放下鲜花和礼物,便自顾自地开始聊天、唱歌、跳舞——她的死亡只不过是别人进行沙龙聚会的一个背景罢了。她曾经拥有那么那么多,但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呢?她的嘴角浮起冷笑,她说,世态炎凉啊!那个纯真快乐的孩子,到底是回不去了。
最后,一直心有嫌隙的姐姐终究去看了妹妹。她搂着她,喂她喝水,并与她回忆小时一起去海滨玩耍的事:她们跑到了海边,看到海边立着个奇怪的孤身一人的女子。小积琪上前向她问好,然后,径直跑回来,拥着姐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此,电影画面凌乱起来,那幼时海边立着的奇异女子转过身来,而她,就是成年后的积琪。第二天,姐姐在回家的路上,在广播里听见妹妹积琪去世的消息,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空旷的森林中,失声痛哭。
这么奇异的一部电影,这么奇异的一个女子。
永远没有长大的积琪,看似得到了世人眼热的辉煌,却终究是一个没有得到爱的孩子。一生陪伴她的只有那架价值连城的大提琴,她的一生也在得到大提琴的那一刻注定地与音乐缠绕在了一起,得到了解不开的诅咒。她抚摸着琴呢喃,她说只有你不曾令我失望。一个天才女子,将自己定格在了奋力拉琴的落寞时刻,高傲而寂寞。她像烟花一样,耀眼地绽放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闪耀在历史的舞台,俯视着欧洲古典音乐界群雄,却始终找不到爱。而当到最后连大提琴都背叛了她的时候,她的寂寞确确实实要比刹那的烟花浓烈得多。
当然,我们没有那么耀眼,这个世界上大多数还是庸庸碌碌的凡人,最年轻的时候也不过是路边的一株小花小草,不那么耀眼。我们的故事平铺直叙,根本引不起别人的关注。然而在我们一生一次的相会里,这些喜怒哀乐已经是全部了。我们的盛开与苍老,在属于我们自己的角落里,缓缓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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