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悼亡诗》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悼亡诗》
将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从生命中删除会是什么感觉?是一种尖锐的刺痛,还是一种钝钝的重击之痛?
其实谁都有一样的体会。古今中外,谁也逃不掉。人人都说爱情相处到了最后只剩下亲情,互相依靠在这冷漠而又多变的世界里存活下去,身边有伴至少让人觉得温暖。那种感情叫做“两个人”,两个人,既没有一个人的孤单冷清,又没有许多人的热闹喧嚣。安静平和,温馨感人。
然而,夫妻一起正常死亡的概率实在是太小太小,滚滚红尘中,不是你先我而去,就我先你而去。所以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两条以唾沫互相湿润维持生命的鱼儿,它们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徒劳吗?依偎在一起迟早都得死,不如各自忘掉对方,在更为广阔的天地中寻找生活吧。但是两个人的魔力很大,是个人都无法抗拒,因此我们永远学不来庄老先生的洒脱旷达,只能深陷凡夫俗子的爱恨里了。
他跟她在生的时候也曾经打趣说笑,说到身后之事该当如何如何,好像生离死别跟他们离得很远似的。尤其是男人,一般来说男人总是想得比女人少,神经粗大些。因此即使提到了身后事,都觉得是一场玩笑。而女人不一样。
恋爱中的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神经过敏,最爱幻想一些悲剧的情节来吓唬自己,或者检测情人的真心。你爱我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如果我跟你妈同时掉在河里了,你会怎么做?弄得男人很头大。
一想到有一天自己先他而去,他多半哭个几天又去找了别人,心里就纠结得吃不下饭;反过来一想万一是对方先走一步,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人世间,从此没有人嘘寒问暖了,没有一双宽厚的大掌牵着自己的手了,更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好像明天就是死期似的。
而男人在这个时候往往不能理解女人的敏感和多虑,我猜元稹当时跟韦从提起身后事的时候也是这么一番光景吧?韦从身子弱,难免想得多,有一天她突然说起,相公,若是我以后过身了,便把我的衣物送了别人吧,好歹也算是做了善事积了福分,我从家里带来的丫头——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请看在我的薄面上一定善待她们,我的那些针线活计,虽然我手拙,做得不如别人的精巧,你也姑且收着做个纪念吧!他就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告诉她,傻瓜,我们是要长命百岁的,可别多想了。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简直可以用猝不及防来形容。
他的事业才刚要开始起步,他终于可以让她过上她早就该过上的体面生活了。她却这样突如其来地把死亡推在他的面前。现实狠狠抽了他两巴掌,生离死别可不是一句玩笑话,当你不把它当回事儿时,它偏偏就来了。
于是,他含着满腔的悲痛,一件一件地按照她昔日的嘱咐来办后事,衣服都施舍给了别人,他的妻子一向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每送出去一些物品,都会得到别人的感激和盛赞,夫人实在是个好人啊!只可惜……别人的欷歔更是增加了他的痛楚,他几乎无法用平和的心态去完成这件事,这是多么大的折磨?
她做的针线活好好地放在家里的柜子里,他连拆开查看都不敢。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一包针线绣品里全是她留下的一颦一笑,她的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如今她走了——教他如何守着这一室的寂寞孤独熬过漫漫长夜。不如罢了,罢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是生怕自己看了她的遗迹之后又崩溃吧?
一个至爱之人的离去,让我们失去的远远不只他而已,还有一半的自己,血肉模糊的自己。从此心房空了一半,不管我用什么填补,都无法填补这其中的萧瑟与寂寞。因为我们曾在彼此的生命中注入过心血,这心血的逝去使我觉得空虚,未来的心血无处投放又让我觉得寂寞。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悼亡诗》
她走之后,他遵着她的嘱咐善待她的奴婢。真是奇怪,平常见了并不觉得那些奴婢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是她一离开之后看着也越发觉得亲切可爱了起来。他会在下午时分,从府里下班回来,便踱步到丫头的院子里看看。嘘寒问暖几句,那是她随身带来的丫头,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尽管他们平常也聊过很多年幼时候的荒唐事、趣事,然而总有遗漏吧?他连蛛丝马迹都不忍放过,于是他问她们,夫人年幼时究竟是什么模样?什么时候开始读书的?读书的时候可有挨过先生的板子?她爱荡秋千,是否是从小就有的习惯?她的针线活儿做得这么好,是跟她娘亲学的吗?可有因此吃过苦?
丫头们一一作答,小姐自小聪敏过人,四五岁时老爷就给请了私塾先生教小姐诗词歌赋,真真是过目不忘,连先生都夸小姐比一般男娃更聪明呢!样貌更是从小就粉雕玉琢的,人见人爱。针线活儿是跟老夫人学的,小姐对姑爷用心,自然就比一般人做得精巧,但是平日小姐也算是娇生惯养,哪会吃得什么苦?
他点点头,是啊,他差点忘了,她是大家闺秀,高官之女。若非跟了他,早就享尽了荣华富贵,也不用如此操劳,甚至——会比现在长寿些吧?如此,竟是他害了她,思及此,不由又是一阵伤感,丫头们自知失言,默默退下了,只留下他独自在斜阳里沉默不语。自从嫁给了他,她便成了一个温良恭俭让俱全的模范妻子,吃苦耐劳,无所不能。家里的大大小小的衣裳,多半是她亲手做的。他的袜子、衣裳,一针一线,都是她挑灯夜战的成果。她还烧得一手好菜,仿佛照着他的口味量身而做一般的熨帖。经济拮据,她便想着法子让生活变得有滋有味,万般慧心,都用在经营他们的生活上了。因此日子尽管艰苦,但是其乐融融,在贫困里,他们才能感受到彼此的爱惜和依赖。
如今她去了,他不知道别人面对亡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传说中庄子都能快活地击鼓而歌,因为他参透了生死的道理,悟出来他的妻子现在正超越了生死,达到了永恒,这对于她来说是件好事儿,因此庄子很开心。这个境界听起来似乎不错,但是为什么要达到这种境界这么难?
他苦思不得其解,他走到走廊边就会看见她依稀倚着门对她笑,再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门边空落落的;他走进房门就依稀能够看见她坐在窗边刺绣,还能听见她温柔的声音:夫君,刚给你纳了双鞋,过来看看合脚不?可是一回神,却又是幻觉;花园里,小径上,你在的时候你是一切,你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你。尤其当他想到,从此以后,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无法再看到她的笑容,无法听到她的低声细语的时候,那种巨大的虚空向他沉沉地压过来——整个灵魂像被掏空了似的,这一瞬间,他终于想明白了,是的,他始终没有办法做到如此旷达的境界,是因为,他们早已不是两个人了。
自从他们在一起,耳鬓厮磨,软语温存。他们互诉衷肠,彼此照应,他为她的一声咳嗽而揪心,她为他工作不顺而悉心安慰——就这样,他们的生命连同灵魂早已渐渐融合成一个人了,深入骨血,不可分离。她的离去不止是一个人的离去,而是他的一大半也随着她去了。
那个去世的女歌手阿桑有一副好嗓子,她唱过一首叫做《叶子》的歌,其中有一句词每每听到都能引出我几分酸楚:“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只是心又飘到了哪里?就连自己看也看不清,我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你。”
一个至爱之人的离去,让我们失去的远远不只他而已,还有一半的自己,血肉模糊的自己。从此心房空了一半,不管我用什么填补,都无法填补这其中的萧瑟与寂寞。因为我们曾在彼此的生命中注入过心血,这心血的逝去使我觉得空虚,未来的心血无处投放又让我觉得寂寞。
而他的遗憾更深一层,那就是患难夫妻之间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深情,那是那些在他风光无限时待在他身边的人所不能分享的深情。他们在最苦难的时候不离不弃,却在他将要出头时阴阳永隔。
他该拿什么来报答她呢?怕她在那头受苦,因此去了寺庙给她捐香油钱,希望她能有好日子过,尽管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浮夸奢侈的女人,但是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是一句多么痛彻心扉的话,我只有整夜整夜地想你,除了思念和爱情,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回应你所给我的一切。我的爱妻,只有我知道,你为我受了一辈子的苦。
而黄泉下面的她若听到这句话总该瞑目了,因为一个女人所追求的,说到底也就是“痴情”二字而已,只要他看得见她的好,他愿意记得她的好——甚至,他用整晚的时间不睡,只为了想念她,吃再多的苦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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