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听雨三境界——读蒋捷词
如果把人生时光分为三段:少年、中年、老年,那么年龄性格特点一般而言是:少年无拘束,喜欢痴情展望;中年谋道谋食,埋头辛勤奔走,几乎没有想入非非;老年深沉倦怠,往往站在时光的彼岸,审美式地回忆感叹。这一年龄特征从古到今变化不大。
生活在宋元过渡时期的大词人蒋捷有一阕《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近八百年来,这阕词不知引起了多少人的强烈共鸣。主要原因是它道出了一个人生共性:每个人的青少年时期再怎么苦,总有一些乐趣,特别是男欢女爱的恋情,能让人一辈子回味无穷,甚至成为人生不虚此行的兴奋。而壮年奔波,或为钱财,或为功名,或求养家糊口,或求富甲天下,或求官场腾达,总要承受离乡背井的奔波之苦,折财失意的挫折之累,因此大多有不堪重负的人到中年之叹。到了老年,年迈体衰,病痛折磨,如果再加之穷困孤独、朝不保夕,这才是人生之最苦。
蒋捷自号竹山,少年英才,进士及第,可是还来不及做官。中进士五年后,元朝取代了宋朝,于是他身不由己地在改朝换代的战乱动荡中颠沛流离,漂泊无依,终生未仕。晚年避开人群喧嚣,隐居于家乡的竹林山坡。因为爱竹之苍翠,爱竹之内虚外节,所以以竹为号。
蒋捷的词,如他的人生,少见阳光,多有阴雨,读来有不堪其苦的感觉。
他在一阕《贺新郎·兵后寓吴》中说自己被动荡的时局弄得江湖漂泊,只有自己的影子为伴,不知所终地东奔西走。到了黄昏,寒鸦暮色的景象最使游子断肠,可是孤独的词人与寒鸦相比,他自愧不如,他羡慕寒鸦三五成群,还有柳枝可依,而自己形单影只,没有归宿,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在城头令人心寒的哀角声中,他悲叹江山易主,像走马灯一样变幻不定的世道,更像天上漂泊不定的白云,忽高忽低,忽浓忽淡,刚刚还形如奔马,转眼间又形同苍狗。战乱中的百姓如砧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性命尚且难保,哪里还顾得及产业衣食,词人混迹其中,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秀才谋生,只能与人代笔,混个“枯荷包冷饭”糊口,可就是这样,也是有上顿无下顿。
蒋捷有一阕《声声慢·秋声》,读后让人有一种从心里冷出来的感觉: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文人敏感而多愁,不吐不快,可是表达不当,会惹杀身之祸,于是只能宛转其词,蒋捷词中最见这种功夫。这阕词可称“十声赋”,但玩味其中深情,该是“十声悲”。词中的雨声、风声、蛩声、雁声是自然之声,无所谓悲喜。檐下铃声,风摇而响,也近似自然之声;更声、砧声虽是人工敲打而响,却是不带情感色彩的声音;唯有角声、笳声可以表达情感内容,但这都是胜利的占领者吹奏出来的声音,不可能发出悲声,可是胜利者喜、失败者悲是通理。词人支起耳朵,细心地分辨出种种不同的声音,再把它们混糅在一起配上自己的心境听和声,结果听出来的是使人悲伤的“凄凉一片秋声”。
秋声不悲,春色不喜,悲喜只是文人借景抒情而已。
蒋捷有一阕《梅花引·荆溪阻雪》,写怀人愁绪,文笔却很有趣: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蒋捷的家乡就在宜兴,荆溪在江苏宜兴流入太湖,词人在家乡乘舟行走在荆溪上,不知是刚出门还是从外地回来即将到家,反正是途中被大雪阻隔,不得已泊舟野外。无聊之际,生出怀旧之情,可是无人交流,于是无中生有地杜撰出一个说话对象——白鸥。白鸥扮演了一个打破沉寂,快嘴发问的角色,让词人可以畅快地发泄一通,以排解寂寞。白鸥的问话显然是明知故问却又表现得煞有介事,明明看见路客是风雪阻隔,不得已孤舟野泊,却还要问你为什么泊舟野外,是安心停下来呢,还是不得已?是安心留下来的,那为什么又愁眉不展?这貌似唠唠叨叨的闲话,实际上是为词人自诉心曲展开话题。原来词人此行可能是为拜访以往交游的朋友,想不到路途不顺,被风雪困在半道,本来这个时候应该是和朋友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觥筹交错,酒酣尽兴,而此时却不得不在这风雪天、郊野外、孤舟中冷清清地闲影对孤灯,靠清醒时的想象,靠酣睡中的梦境回味以往的交游之乐。可是残酷的老天降下“漠漠黄云”,湿透了衣被,弄得词人在梦中与旧友欢会这点小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于是只能自叹不幸。无意中发现岸边有一株梅花,梅花在雪中默默无语,仿佛也忍受着哀愁的折磨,于是词人和梅花同病相怜,有了伴儿,孤寂的心似乎有了着落。
多数人是这么一种动物,高兴需要与人分享,痛苦需要有人慰藉和陪伴,诗人最大的好处是不必费劲求人,他们能在大自然中任选一物,对其推心置腹,滔滔不绝,甚至垂爱有加,不在乎这一物是棵树,是根草,是个石头或是一座土丘。其实这样更好,草、树、石头、土丘会默默倾听,会接纳倾心者的一切,而绝不会提出类似要求,更不会对你反目成仇。
蒋捷这阕词在修辞艺术上也很独到,有叠字,如“清清”、“漠漠”;有重叠,如“旧游旧游”、“梦也梦也”;有复叠,如“是身留,是心留”;有对仗,如“花外楼,柳下舟”;等等,这些修辞手法混合用在一起,增加了词作的艺术情趣和感染力,形成了作品独特的个性。蒋捷类似修辞手法的作品还有,如《一剪梅·舟过吴江》中的“江上舟摆,楼上帘招”、“风又飘飘,雨又萧萧”、“银字笙调,心字香烧”、“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都很容易让人记住。
再回到本文开篇所录的《虞美人·听雨》这阕词,全词五十六个字,竟然容纳了词人大半生的悲欢离合,驾驭文字、概括表现的能力确实超强。词中三个年龄段听雨的画面很生动,少年听雨在歌楼,相伴的是红烛、罗帐,给人的感觉是高兴、温馨、浪漫;壮年听雨的场景变成了客舟、江面,所见是乌云压顶,所闻是“断雁叫西风”,可见心情之压抑和生活奔波漂泊之苦;晚年听雨的场所来到了寄居的僧庐之下,此时两鬓已白,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充分感受了世态炎凉。僧庐是冷落空寂的象征,也是远离尘世,淡定心灵的地方。温庭筠有一阕《更漏子》写听雨,万俟咏也有一阕《长相思》写听雨,末句相同,都是“空阶滴到明”,他们写的都是离情别苦,虽然感人,但决不如蒋捷这种处僧庐之中,貌似平静地在雨滴声里回顾平生的苦难那么深重感人。
《易经》用吉、凶、悔、吝四个字来概括人生境遇。吉是好,凶是坏,悔是不太好也不太坏,吝是阻塞不通,悔、吝都偏于凶,可见好的境遇只占四分之一,坏的境遇却占四分之三。俗话说的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能就源于此。由此看来,蒋捷这阕《听雨》词中,少年的快乐浪漫一闪即过,人生的大部分时光是在深重的灾难中苦熬,倒也合了世间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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