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我国古典文学中的渔人形象,往往是作家理想化的人物,被涂抹上一层浓厚的主观色彩,如在《庄子》里对孔丘大讲“法天贵真,不拘于俗”之道的那个渔父,是体现庄周思想的哲人;在《楚辞》里莞尔而笑,鼓枻而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那个渔父,是愤世疾俗、玩世不恭的狂士;岑参笔下那个“朝从滩上饭,暮向芦中宿。歌竟还复歌,手持一竿竹。竿头钓丝长丈余,鼓枻乘流无定居”的“扁舟沧浪叟”,是远离官场、“取适非取鱼”的悠闲恬淡的雅人;在柳宗元笔下的那个“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则是诗人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自我的写照;张志和笔下的那个“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垂钓者,是寄情山水、怡然自得的隐士,也即他自己。象范仲淹此诗这样客观地描绘出来的“江上渔者”的形象,是极其罕见的。这个“江上渔者”,没有悠然的情绪,没有孤傲的格调,没有哲理的认识,也没有放达的言词,而是一个现实生活中平凡的、真实的渔民。对于他来说,捕鱼,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乐事,更不是什么美的享受,而是被生活所逼迫,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从事“出没风波里”的艰难辛苦的劳动。这种写法别开生面,是对这一题材的传统写法的突破,不同于一般士大夫的审美情趣。
这首诗展示给我们的社会图画,一方面是欲得鲜鲈鱼的“江上往来人”的啧啧称赞;另一方面是为了生计而驾着一叶渔舟“出没风波里”的渔者的拚搏。“往来人”,未必全为富有的行商和有钱有势的人,但肯定是嗜食这体扁狭、色白、有黑斑、口大鳞细之鲈鱼,却又不从事捕鱼劳动的嗜味者。驾舟“出没风波里”的渔者,却不是品尝鲈鱼美味的人。不劳而食,劳而不食,从自然经济的观点来看,这是何等地不合理啊!因此诗人在“鲈鱼美”之前着“但爱”二字,以示对“江上往来人”的指责。“但爱”,即只爱,言外之意在批评这些嗜味者只知恣意享受,而不知怜惜渔者的苦辛。诗人“常以俭约率家人”,还认为“家常饭好吃”,因而必然对这些只想食鱼却不肯动手捕鱼的人产生不满。“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是以渔者冒着生命危险捕鱼的事实来教育“但爱鲈鱼美”的“江上往来人”。字里行间饱含着诗人对渔者的关心。我们仿佛看到一叶扁舟时而出现在浪尖,时而又没入于波谷的惊心动魄的场面。诗人一贯主张“养民”,“爱惜百姓”,“去疾苦,救生民”,这里所表现的对渔者的关心,绝非偶然。这种鲜明的爱憎,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实在是十分可贵的。
读这首诗时,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唐代李绅的《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但两诗亦颇多不同:就内容看,李诗是悯农,只写劳动者一面,而这首诗是悯渔,是并列地写享用者和劳动者两个方面;就感情看,李诗极其浓烈,而这首诗有理性的渗透,比较平和;就表现看,李诗是酣畅淋漓,尽情倾吐,而这首诗是简洁含蓄,言尽意不尽;就诗品与人品看,李诗体现出的主要是诗人的感情,而这首诗体现出的主要是政治家的气度。还可使人联想到同一时期的梅尧臣的《陶者》: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由于梅尧臣的政治地位低卑,所以其诗不象这首诗的止于规劝,口气缓和,而施以辛辣讽刺,语言冷峻。这又是各不相同的。
《翰府名谈》云: “范希文《赠钓者》诗,实寓深意,不徒作也。”
《文酒清话》云: “希文《淮上遇风》及《赠钓者》诗,语虽同而意各有寓也。” (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十引)
范希文《赠钓者诗》(题为《江上渔者》)云……又观杜诗: “一棹轻如叶,旁观亦损神。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 ([宋]李颀《古今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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