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
斜月横,疏桐炯,不道秋宵真永。声声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 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这是一首抒写作者秋宵所见所感的小词。它选择秋宵深更几种典型景物加以描写,并且把写景同抒情有机的结合起来,在写景叙事中含情寄慨,笔触细致,风格遒上,独具特色。
上片写秋宵深更凄凉的景色和难以入眠的情状。开头三句写所见所感。“斜月横”,是说“月落参横”,天色将明。这三字既是谛视所见,又点明了时间,还暗含了“秋夜永”的“永”字,形象极为鲜明,含蕴相当丰富。“梧桐炯”,写庭院秋色。桐而曰“疏”,不但说明院中梧桐不多,还说明桐叶稀疏,在斜月的照射下,看得清清楚楚。这三个字既写出了详察所得,又点明了季节,暗含了“秋夜永”的“秋”字。和欧阳炯《更漏子》所写“月照碧梧桐影”意境相似,而感慨则过之。本来,夜晚是人睡眠的时节,是不大注意窗外之物的,即使偶而看到,也因睡眼惺忪而模糊不清,而作者却用了一个“炯”字,则作者精神矍铄,彻夜未眠,可想而知,故接下去说“不道秋宵真永”。不道犹言不奈,不堪。而“永”前又加上一个“真”字,表现了作者心烦意乱,彻夜不眠,极度渴望黑夜过去的感情。这三句词虽未正面描写人物,一个忧心忡忡,焦躁不安的人物形象便呈现在读者面前了。如果说前三句主要是写视觉形象,那么后三句则是写听觉形象,写作者的所闻所感。由于作者彻夜未能入睡,漏壶缓慢滴水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作者不说“丁丁玉漏咽铜壶”(欧阳炯《更漏子》),使人感到悲伤,而说“声声缓,滴泠泠”,每一滴水都发出银铃般的清脆动人的声音,从另一方面说明作者一宿未睡,以乐写哀,反衬出作者难眠之苦,这是作者体物细微之处,也正是作者匠心所在,故接下去又说“双眸未易扃”。扃、关闭、合上。“未易”二字,下得极有份量。这说明作者不是不困,也不是不想合上双眼休息一会,而是思潮起伏,无法控制,这一方面暗示了作者秋宵艰眠的苦况,同时又暗示出作者彻夜不眠的原因,为煞拍抒情设下伏笔。
下片直接抒怀。其中前三句承上片后三句继续写景。“霜叶坠”三字,紧扣秋字写西风落叶;“幽虫絮”,写幽虫从草木丛中发出凄切的叫声。这两句词既写了室内的静寂,静到连室外的落叶声也可听到,又渲染了作者凄凉而又愁苦的情绪。“絮”字感情色彩极浓,它把虫声唧唧,作者心烦意乱的心态物化了。作者认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薑斋诗话》卷二)本词从开头至此,虽然写的是落月、疏桐、缓漏、霜叶以及幽虫等秋宵夜色,实际上是借景抒情,写自己秋宵难眠之苦,确实可以说达到了融情入景,妙合无垠的程度。曹操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薄酒何曾醉得”六字,从表面上看,是说酒薄难以醉人,实际是即说使醉酒也难以消愁。作者不说“举杯消愁愁更愁”,而说酒薄难以使人进入醉乡,这是深一层的委婉的说法。古代许多《更漏子》词,都是写离情的,而王夫之这首词却不同,他虽然标出“本意”二字,似乎纯粹是写秋宵深更之景,其实是在抒写怀念故国之情。据有关史料记载,明亡以后,王夫之虽隐居山泽间,而故国之感,生死不忘。故词的煞拍振笔直书“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天下事”三字,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己不忘报国。而“少年心”三字,是说年轻时是这样,而今仍是这样,回想往事,历历在目,把国之大耻一直深深地埋在自己心里。这是作者真诚的坦露,也是本文的主旨。犹如画龙点睛,有了这三句,整个词就摆脱了缠绵悱恻的离别思乡的陈套,把词的意境提高到一个新的境地。
这首词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有三。一是写景与抒情紧密结合。先是使用三组两句景一句情的句子群,由不能入眠写到“何曾得醉”,逐步使感情的抒发向纵深发展,而后又在大量写景的基础上使用三个短句集中抒情,并且点出了情的性质,劲气直达、雄健有力。二是于短幅中含无数曲折。就写法说,开头三句由外到内,由小到大,以抒情笔调对秋宵夜色展开描写,而后又由外到内,由物及人,进一步渲染秋宵夜色,而后再由内到外,由浅入深,进一步描写秋景,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样行文,跌宕多变,避免了平直的毛病,可谓一波三折,摇曳多姿。三是直抒胸臆,写真情实感。古人说,真是词之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这首词,不论是写作者怨“秋宵真永”也好,还是写他不忘故国之情“分明点点深”也好,都是作者真情的流露。这种情感发自肺腑之内,流露于字里行间,如火山迸发,不可遏止,虽稍欠含蓄,但它坦露了作者的真情实感,故仍激荡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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