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诗歌·《诗经》·蒹葭》鉴赏
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二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三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是《诗经·秦风》中的一篇,即秦地(今陕西一带)的乐曲民歌。有人认为它不是民间歌谣而是“诗人之诗”。因为“它的音节与别篇(秦风)迥异,技巧却远在别篇以上。”(陆侃如《中国诗史》)到底作者是谁?姑勿穷究。但其形式属于“民歌体”是无疑的,或许是贵族诗人的拟民歌体的诗作,也未可知。
这是一篇抒写“怀人之情”的诗歌。作为抒情诗,在艺术上是很高超的。但诗中所“怀”的是何人?古今争议极多,迄无定论。其实,这首诗的主题到底是什么?也由于“伊人”问题而衍生出纷纭“众说”。对此,待读完正文之后再作探索。
* * * *
全诗分三章,每章均八句,每句除末句为五言之外,其余均为四言。其形式也象《芣苢》等采用复唱方式,一意三叠,只在必要之处更换几个字。所以,对这类诗,只要将首章加以细读并弄懂了下边几章更动了的几个字,就能理解全篇。
现在,即详释各章:
第一章:首次寻找,找到了,但找而不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先看前四句——
蒹葭:即芦苇。蒹,又名荻,没长穗子的芦苇;葭,初生之芦苇。苍苍:《毛传》:“苍苍,盛也。”与下文“凄凄”、“采采”同义。有的把凄凄,训为“青苍色”,似乎缺乏依据。经查考词典字书,“凄凄”(通“萋萋”),拥有若干义项,却独无“青苍”、“鲜明”的解释。当然,“茂盛”,可引出“青苍色”,但“青苍”包括不了“茂盛”。因此,这三个迭字在本诗中,均以从《毛传》为宜。
第三句中的伊人,即“是人”,“那个人”。王力说:“伊人,那人。伊,指示代词。”那为什么又可解为“是人”呢,据《毛传》曰:“伊,谁也。”孔颖达《传疏》:“伊,谁,一声之转,伊人,即谁人。谁,是也。犹云是人也。”这个所谓“是人”,即所怀念之人。怀念的到底是谁,古今难定。方:古代与“旁”通用。因此,“在水一方”,即在河的另一边。
在疏理了这些疑词难字之后,我们可以看出这四句诗的大意是:
眼前一片芦苇长得莽莽苍苍,
那清晨的露水呵,早已换成秋霜;
我想念的人儿啊,
就在碧水的那一旁!
这里说,他(她)清早往河边散步,望见水边秋霜覆盖着的成片芦荻,引起对“伊人”的怀念。于是我,就寻找了起来。怎样寻找?且看下边四句——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如何理解这四句诗,其中很重要的有两个词语:遡洄与遡游。据《毛传》称:“逆流而上,曰遡洄”;“顺流而涉,曰遡游。”这就其词面释义,似乎可通。但联系下句“道阻且长”,就不可理解了。因为同样一条河流,既是“陆行”(不是“水行”),怎么逆走就难就长,而顺行则易与短了呢? 问题就在于河流本身的曲直之故。因此,要把“遡洄”和“遡游”各拆开为两个单音词来解释。即:洄,弯曲水道;游,直流水道;遡,通“溯”,逆也。于是,这四句诗的意思应当是这样(用余说):
逆着曲水去寻访,绕来弯去道兒长;
逆着直流去寻访,仿佛就在四边不着的水中央。
诗人所以这么写,它的言外之意是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即《通释》所云:“顺求之则近而易见,逆求之则远而难至。”
这首章的中心意思是:用秋景(秋苇、秋霜、
秋水)兴起对“伊人”的怀念,从思想到寻访。首次找寻:找着了,但找而不得。因为“在水中央”,可望而不可即。
第二章:再次寻找,看见了,但见而不及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这是整章首次复叠,八句只更换一个双音词的“重言”(凄凄)和四个单音词:晞、湄、跻、坻。只要把这几个字弄清楚了,则全章了然。
晞(xī希):有二义:干,或晒干。此处均可用。
湄:水边,水之岸。《释水》:“水草交,曰湄。湄,眉也;临水如眉临目也。”此处之“湄”,应以朱说为是,“水边高崖”。因下文接以“道阻且跻”,可见,此“湄”必为高崖。否则,何以配用“跻”字呢?因为:
跻(jī几):只有“升高”之义。因道路险峻需攀高而上,故以“跻”出之。可见,《毛传》以“湄”为“水隒”,即水边层迭山崖,是不无道理的。
坻(chí迟):即水中小渚,微高于水。它并非一般之小洲,也不是“水中高地”。
这样,第二章的意思是:
一片芦苇长的密又高,清晨露水还未干;
我那想念的那人啊,就在碧水的那崖岸。
我逆着曲水去探看,道路险峻登攀难;
我沿着直流去探看,好像就在那个水中滩。
诗中的主人公第二次去寻找,找呀找,找到了,明明看见了,但是却在“水中坻”上,还是无法通过汪洋的江水接近她(或他)。
这章的中心意思是:看见了,见而不及。
尾章:又一次寻找,望着了,但可望不可即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中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是此诗的第三次重唱,也只更换了几个字眼——
采采:茂盛而带有鲜明之色。与“凄凄”,略有不同。
已:止,完了。“未已”,即未完、未尽,即未完全干。
涘(sì俟):《毛传》云:“厓也”,即水边。
右:此词的释义较为麻烦。现行版本对它都作“迂回弯曲”解。但几乎所有通行词汇、字书,均无此释。《中华大辞典》著录“右”字的义项二十有五,却无“迂曲”的解释,只有在古之经学家的传笺疏注中,才找到上述义释的依据。如《毛传》:“右,出其右也。”《郑笺》:“右者,言其迂回也。”然而为什么“右”有“迂回”之义,并未说明。到了清人马瑞辰才在自己的《通释》中申释说:“周人尚左,故以右为迂回。”严粲《诗辑》也说:“今乃出其右,是迂回难至也。”因此,王力说:“向右拐弯,也就是说道路弯曲。”
沚(zhǐ止):水中小块陆地,即小渚。
弄清这些字词,诗意也不难清楚了。现将其译成现代语:
一片芦苇长得青又稠,太阳不出露不收;
我想念的这个人儿啊,就在隔水对岸那一头。
我逆着曲道去寻求,道路阻险弯儿多;
我沿着直道去寻访,她(他)哟,分明藏身水中洲!
这就是说,从始访到再访,直至最后寻访,寻找三次,每次都找到了,看见了,望着了,但是,每次却见而不及,可望而不可即。大概这个“可望而不可即”,就是这首诗的关键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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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首诗,古今人们一直非常重视,因而对其一些问题争议也多。其中最主要是两点:一是主题究竟是什么?二是它的特色是什么?
先说主题问题
诗篇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咏唱一个中心内容,即:秋水伊人,望而难即,终不可得。对此,古今论者、读者,一般均无异议。可是对诗中的“伊人”的理解,却出现众说纷纭。因而引发了对诗歌题旨的种种看法。最有代表性的有以下几说——
旧论者有三说,认为它是:
“刺时诗”,刺襄公未能贵用周礼(《毛传》);
“好贤诗”,言“招隐难至”(《诗经原始》);
“自怜诗”,实“无其事,无其人,感时抚景,忽焉有怀;托言一方,以写牢骚悒郁之意。”(戴君恩《读风臆评》)
今注者也有二说,认为:
它是“怀人诗”,是“怀念恋人之作”,或“思念最爱慕之人”。(朱东润、王力等)但思恋对象是谁?难以定论。
此外,也有认为是“招隐或怀春”之作。陆、冯夫妇等持此说。
我认为,此诗是一首“怀人诗,怀念最爱慕之人”。这个说法比较客观。至于是“男怀女”,还是“女怀男”,或者超出性爱范围而怀别的什么人,也是可以的,不宜说得太死。往古的种种旧说,多系穿凿,不足为训。
此诗精彩之处在于艺术上的高超
那么,这首诗艺术上的最大特色又是什么呢?
前人赞它“婉转数言,烟波万里”,是我国诗中的绝唱。的确,此诗绝就绝在它的情景浑融的朦胧意境上。你细读全诗,深察其情,体味其韵,总觉得处于“似与不似之间”,一股“朦胧美”笼罩全诗。这是怎样形成呢?来由有三:
一是,辞章、结构、句型等大体相同,但又有细微差别,且各有特色。如更换几个字,字形不同,词义相近,而又不完全相同,造成一种不确定性,呈现了不可捉摸、恍惚迷离现象。
二是,全篇三章都写凄清秋景,但又都写了“怀人者”的热烈追求,可又求之不得而出现的惆怅心情。可是每章的含意和感情,又是层层递进,其情其景却似蒙上了轻纱,若隐若现,有了“弦外之音,味外之旨”,给人以一种朦朦然感觉。
三是,每章之结尾,更是甚妙的“神来之笔”。它既有悦耳的动人的音乐性,又有情趣无穷的韵味;既让人不知不觉如身临其境,但此情此境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情在词外。
总之,全诗营造的是一个“找到了,找而不得”;“看见了,见而不及”;“望着了,可望不可即”;令人心驰神往而又似是而非的朦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