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二月,在杭州通判任的苏轼,巡查富阳、新城,放棹桐庐,“过七里濑”而作此词。七里濑(lai),在桐庐西边严陵山下,又叫七里滩(此词题一作“过七里滩”)、富春渚等。所谓“七里扬帆”,是著名的“严陵八景”之一。苏轼用“行香子”词调,写自己过七里濑时的轻快心情,极其适宜,特别是此调上下片结句都是由两个三字句和一个四字句组成,词人将四字句的首字提出总领,变成了由三个三字句构成的句式,就将那种轻舟急下,景致及感受都迅疾变化的情形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达到了艺术形式与内涵的完美结合。
一起首,词人就将读者引领到了水上舟行的静美境界:“一叶舟轻,双桨鸿惊”。“一叶”与“双桨”自然成对,而且“一叶”是舟于静态之中,“双桨”则赋舟以动觉,是由静入动。“轻”字,是一篇之眼目,以下无论是意象的变幻,还是节奏之快捷,都是“轻”的感觉和表现,词人将其置于句首,可谓“片言以居要”(刘勰语)。“鸿惊”二字,承“双桨”而下,写舟行之速而惊起两岸栖鸿。这里虽然有惊鸿之飞以及飞起时带来的声响,但给人的总体感受却是静美。词人是以动写静,以声衬寂。
随着惊鸿的飞起和远去,词人的目光亦转向:“水天清,影湛波平”。“清”字与上句的“惊”字,都是客观之物投映在心的主观感受,可看作全篇主调“轻”的变奏。以上两句虚写对水波的总体感受,以下二句:“鱼翻藻鉴,鹭点烟汀”则是实写。它通过对“鱼”和“鹭”一水中,一天上的描绘,就将“水天清”的感受坐实了。“藻”是水草,“鉴”是明镜,说鱼儿在明镜般的水藻里翻舞,就极写了水之清明。它似是柳宗元“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的境界,但又比之轻快;它似是李白“人行明镜中”的境界,但又比之充实。“鹭点烟汀”,写白鹭在烟雨迷蒙的水面上掠浪疾飞。“烟汀”二字。为整个画面罩上了一层轻轻的薄纱,使之更具烟水迷离之致、朦胧虚幻之美。“点”、“翻”两个动词,恰到好处,使画面活了起来。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三句极好。节奏轻快,令人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沙溪,是白天之溪,清澄而见沙底;霜溪,是清晓之溪,清冷而有霜意;月溪,乃是月下之溪,是明亮的水晶世界。“急”、“冷”、“明”三字,不仅写出了船之行程,而且表现了词人富于诗意的感受。同样写“轻舟”,李白的“轻舟已过万重山”是虚写,似乎什么也没看到,轻舟就已驶过了,苏轼的“轻舟”则如蒙太奇,剪接了三个不同时辰的舟行之景,应说是各俱神妙。
词一般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此词却过片不过,似有余兴未尽之感:“重重似画,曲曲如屏”。这里似乎是对上片之景概括性的总结,是词人对七里濑之景目不暇给,美不胜收的总体感受。至“算当年,虚老严陵”方才换意抒怀。东汉初年时的严子陵,帮助刘秀打下天下之后,隐居不仕,垂钓富春江上。昔人多说严光垂钓实是“钓名”,如韩偓《招隐》诗云:“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苏轼此处感慨说:无论是刘秀的英雄事业,还是严子陵的钓名,现在全已成“空”。“人生如梦”,一切皆空,这是苏东坡受佛老影响而对人生的超脱认识。
一切皆为虚空,那么,什么是实际存在的非虚非空的实体呢?词人答曰:“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只有远山连绵、重峦叠;山间白云、缭绕变形;晓山晨曦、青翠欲滴。意谓:只有大自然是永恒的,只有大自然之美是永恒的。这是苏轼的一贯思想,所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前赤壁赋》)是也。“长”、“乱”、“青”三字,为全篇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哀伤。这是词人轻舟急棹之后,追古怀今而致,可看作全词情感节奏上的一种变化,也可看成是全词引发而出的副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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