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蒋士铨·香祖楼(第十七出守情)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蒋士铨·香祖楼(第十七出守情)

兵部官员仲文乞假归原籍河南永城县。夫人曾氏，典雅幽娴，夫唱妇随。仲文于园中造小楼一所，适有人送兰花一盆，因兰花为众香之祖，遂名小楼为“香祖楼”。所送兰花比较奇特，三花并蒂，中心为紫心，左边为黄心，右边略小为素心。曾氏即以此为纳妾之兆，仲文一笑置之。恰逢永城有一福建银匠李蚓，迎娶邱氏寡妇入门，邱氏携一女名若兰。后李蚓铸银掺假事发，经仲文搭救出狱。邱氏带若兰前来致谢。若兰以香祖楼时常在梦中出现，一旦目睹，不胜惊异，遂言于仲妻。夫人当即决定为丈夫迎娶若兰。仲文妻妾三人甚为相得。不料李蚓忘恩负义，扬言告发仲文逼良为贱。仲文无奈，只好放若兰归家。李蚓即带若兰母女返回福建，并多次逼若兰改嫁，若兰守情不从，两次上吊自杀未遂，后被嫁给镇海总兵扈蕃。扈总兵乃仲文好友，即差人送若兰返回河南。不料李蚓中途收买差人，带若兰投贼。若兰在贼营中巧遇仲府管家高驾，遂同在贼首夫人帐中做事。仲文奉旨为福建巡抚、兵马大元帅; 前往讨贼。高驾和仲文定计，内外接应，一举消灭贼首。若兰被连夜送出贼营。途中偶染风寒，遂一病不起，与仲文在尼姑庵中死生相别。仲文班师回京，升副都御史。夫妻相会，更加追忆若兰。一日二人梦魂归天，由天尊演说因果，全剧结束。



(老旦上) 美人抱瑶琴，哀怨弹 《别鹤》。雌雄南北飞，一旦异栖托。生为并蒂花，亦有先后落。犹欲悟君心，朝夕佩兰若。老身鱼妈妈，生长海滨，住居闽地。我这隔壁李银匠，孤身出外多年。忽然带了家眷回来，终日逼她女儿改嫁，已经两次上吊，都是我过去帮他救活，得以不死。但不知他在外面，曾嫁何人，不便闲管。今日老李夫妻烧香还愿去了。不免走出，细细问他一回则个。(下) (小旦病装上)

【南吕】 【步蟾宫】 今生不死难消受，算死到而今八九。耐时光兀自为郎留，可是相逢能够?

茱萸匣中镜，欲照心还懒。本是细腰人，别来衣带缓。离君出门后，不奏云和管。妾意冷如簧，遥遥望君暖。心期梦中见，路永痴魂短。怨坐泣西风，秋窗月华满。小奴若兰，勉作离鸾，遂怀破镜，忽被盲风怪雨，吹下嵩山; 便乘骇浪惊涛，飘来闽海。两番求死，眼中那有金夫; 一息尚存，腔内难消铁胆。咳，这黑暗狱中，好长日子也。(伏案上泣介) 我那夫人呀!

【渔灯儿】思量着明明的人上妆楼，思量着依依的花傍帘钩，思量着生生的将奴笑留，思量着把心肠猜透，乍相逢恁地绸缪。

后来呀! (起立作势唱介)

【前腔】安排着宽宽的一副衾稠，安排着醲醲的各样温柔，安排着臻臻的三花并头，安排着千般生受，兴心儿万种风流。

仲郎呵!

【前腔】难忘你银灯下眼内心头，难忘你幽兰底钗拾鞋兜，难忘你薰笼畔情倾意投，难忘你偎侬红袖，絮叨叨不许人愁。

咳! 此时夫人与仲郎不知如何思念小奴哩! (坐介)

【前腔】怎知我呆呆的人似穷鸠，怎知我痴痴的身似累囚，怎如我睁睁的凝穿泪眸，腔腔的空床劳嗽，急煎煎心逐浮沤。

想起那日荷花池畔，三人联句光景宛在目前，奴家手录词笺，尚在袖中，不免追和一阕，倘得寄与仲郎，亦可表奴心迹 (研墨拂纸频写频吟介) 余生虽在， 有啼痕洗面， 者般悲戚。 匿枕低帷成隔世，梦里几番哝唧，烛泪将灰，蚕丝已尽，今世无人惜。痴魂销矣，夜台谁许郎觅。可叹雉落深罗，蛛牵密网，都是愁丝织。此夜孤鸿支漏苦，当日文鸳三只。泻露分珠，抽刀断水，哭问天何必。黄沙掩鬓，明妃小像非昔。(泣介) 咳! 情文互生，声泪俱下，仲郎，仲郎! 李若兰未尝负你的恩情也。

【锦渔灯】喜鹊渡， 隔断这参辰卯酉。 杜鹃枝， 尽由俺格磔钩輈。 盼牵牛，便地下伤春也白头。何处觅昆仑来到，含笑看吴钩。

(老旦上) 欲听伤心语，来窥薄命人。(入介) 姐姐，这两日身子清爽些么? (小旦) 深感妈妈垂念，请坐了。(老旦旁坐介)既是精神欠好，不要看这书，写这字罢。(小旦) 咳! 妈妈，不写字看书，叫我怎么挣扎? (老旦) 这也由你。一向不曾问得姐姐，你在河南嫁与甚人，因何离散，却又苦苦守着他来呢? (小旦泪介) 问他则甚。

【锦上花】 我有个风情伴，静好俦，禽比翼，花并头。恰正好鸳鸯眠稳钟家楼。一旦的巫云散，峡雨收，遭魔障，被鬼囚，抛闪了绣檀回枕玉雕锼，东下更西游。

(老旦) 原来如此。那仲郎何等样人? 住居何地? (小旦) 他是兵部郎官，告假在籍，住在永城县前。(老旦) 呵呀! 永城县。我儿子小雁儿，向在永城做买卖，一年来往两遍，明日就要起身。姐姐，你何不写封书信，付小雁儿带去，叫仲爷想个法儿，接你回去! (小旦喜立出席介)? 妈妈的令郎， 恰好往永城去? 谢天地，我好喜也。(老旦) 快写起书来。(小旦) 我的病，此刻竟减了几分哩!

【锦中拍】 只道是蓬山外徒闻九州在云天尽头，不料这泛碧海双鱼竟有，急切里殷勤通候。(研墨介) 把松烟慢揉。(拈笔介) 霜毫自抽。怎样写奴身别后，怎样写奴心乱愁。一片烦忧，万般僝愁，便扫尽益州笺，意完否?

(搁笔介) 咳! 万绪千头，从何写起。罢罢罢，只将这一首词儿，封寄与他罢 (泣介)

【锦后拍】 这是我别来时苦心情、苦根由，只剩奄奄病骷髅。再体题清瘦，再休题消瘦，明晓得残生暂延不久。仲家尸，央及你仲家收，奠杯酒也是你心疼的皮肉。早难道棺材不见泪难流。

(老旦) 恁的苦恼! 姐姐，我想单单寄这一首词儿，叫他怎么猜度，你在花笺背后多寡写两句，也使他知你下落。(小旦) 妈妈，你叫我写些甚的来? 罢罢罢! (疾写介)

【北骂玉郎带上小楼】 恨煞俺惜别无能学坠楼，被一朵兰花笑替奴羞。怎知俺眼穿肠断为牵牛，暂偷生因甚淹留。挂轻缳两投，挂轻缳两投。思量，好没来由。若是夫人恩爱，更难报答。愿他生稍酬，愿他生稍酬，做儿女重沾乳彀，做婢妾分承箕帚。(放笔加封介) 书已封完。(起福介) 拜恳妈妈，支付令郎收好了。(小旦洒泪介) 妈妈，这一封书呵，有鸳鸯小印绸缪，有鸳鸯小印绸缪，切莫被霜体卷角，寒具沾油。但愿你小雁儿身体安，脚力健，早到中州，寻着那武选司郎官第，交与我儿夫自手。

(再福介) (老旦) 不消丁宁，老身告辞了。(小旦) 妈妈，失送呀。(老旦下) (小旦) 但得仲郎知奴此心，万死何恨。咳! 这书几时才得到呵!

【尾声】 抵多少行人临发开封又，算程期应只在重阳节后，还怕他两个人儿哭倒了香祖楼。(下)



别鹤： 即 《别鹤操》，乐府琴曲名。比喻夫妻分离。兰若： 古代香草名，指兰草与杜若。茱萸： 植物名，其味香烈，古人以为佩之可以祛邪避灾。离鸾： 比喻夫妻远离。金夫： 这里指自己的丈夫。绸缪： 指情意缠绵。衾 (qin chou钦稠)： 被褥。衾： 大被。裯： 单被。醲醲 ： 浓厚。这里指情意深厚。臻臻： 殷勤周到。薰笼： 古时用来薰香及烘干用的薰炉，上面罩有笼子。劳嗽： 因肺部有病而咳嗽，俗称痨病。浮沤： 水面的泡沫。这里比喻变化无常的世事。参辰卯酉： 参辰，指参星与辰星，二星分在东、西方，出没各不相见。卯酉，指所代表的方位，卯为东，酉为西。参辰卯酉，比喻双方隔绝，不得相见。格磔 (zhe哲) 钩辀： 鹧鸪鸣声。昆仑： 指昆仑奴。唐代裴铏传奇 《昆仑奴》中的侠客，能飞檐走壁，曾负美姬出深府，与崔生结合。吴钩： 宝刀名。锼 (sou搜)： 镂刻。双鱼： 这里指书信。僝 (chan蝉) 愁： 愁苦、烦恼。益州笺： 即薛涛笺。唐代名妓薛涛流落蜀中时所做的一种彩笺。



《香祖楼》是写仲文、曾氏、李若兰三人妻妾相得，终因前缘早定而未能白头偕老的故事。作者“立言之旨，动关风化”，力图宣扬的是宿命思想。但是出于剧情的需要，作者客观上写出了仲文与若兰之间的铭心刻骨的思念，塑造了李若兰这样一个才貌双全，却又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剧人物。虽然作者把剧中主人公的悲剧一生归结为命运的安排，但是读者或观众仍然可以从剧情中看出，封建家长制对爱情与婚姻的横加干预，是酿成这出家庭悲剧的根源。

《守楼》一出所写的，就是李若兰被迫离开仲府，终日思念仲文的情景。在结构上，这出戏是下卷的第一出，起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在内容上，它囊括了前半部分的主要剧情，又预告了后半部分悲剧的结局，是刻画李若兰的一出重头戏。

全出在内容上可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通过鱼妈妈的宾白，介绍李若兰离开仲府之后的遭遇。鱼妈妈上场时的定场诗，就隐括了李若兰的悲剧命运：“美人抱瑶琴，哀怨弹 《别鹤》”，“生为并蒂花，亦有先后落”，既写出了若兰目前的处境，也预告了她悲剧的未来。鱼妈妈的独白，说出了李若兰被迫离开仲府，继父李蚓仍想把她用来换钱，多次逼她改嫁。李若兰守情不变，两次上吊自杀未成。她这种坚贞不渝的态度，使鱼妈妈也深为感动，因此趁李蚓夫妻外出还愿之际，前来问讯。

第二部分以李若兰独唱为主，写她对夫妻相得往事的回忆和今日守情不变的决心。第一段唱词 【步蟾宫】 总写了李若兰病中恹恹，心如槁灰的现状。她自知自己死期不远，只是为了再见仲文一面而苟活于世。但是，这只是一种十分渺茫的愿望。接下去又用 一段 【渔灯儿】 回顾了自己初上香祖楼，与曾氏一见如故的情景。上卷剧情写到李若兰多次梦见置身香祖楼，并有一紫衣男子向自己凝视、微笑。因此，若兰随母前往仲府感谢仲文搭救之恩时，初上香祖楼，就恍如梦境，不禁惊异万分。曾氏探知底里，故一再挽留，想把李若兰迎娶入门：“生生的将奴笑留，思量着把心肠猜透，乍相逢恁地绸缪。”第二段【渔灯儿】 是写迎娶李若兰之后的情景。曾夫人请人去李家说媒，李蚓忘恩负义，竟索要千金。曾夫人没有告诉仲文，自己从娘家借来银两，把李若兰迎娶到家。仲文尚蒙在鼓里，直到洞房花烛，才知道夫人为自己纳妾，一时万分感激。三人同床共枕，恩爱无限。这就是第二段 【渔灯儿】 所唱：“安排着宽宽的一副衾裯，安排着醲醲的各样温柔，安排着臻臻的三花并头。”第三段 【渔灯儿】是写仲文与若兰两情缠绵、情意相投的情景，这正是最令若兰没齿难忘的：“难忘银灯下眼内心头，难忘你幽兰底钗拾鞋兜，难忘你薰笼畔情倾意投，难忘你偎侬红袖，絮叨叨不许人愁。”尤其是“絮叨叨不许人愁”一句，可见仲文对李若兰体贴入微、情意缠绵之状。第四段 【渔灯儿】，则是从反面立笔，从仲文和曾氏对自己的思念写起，倾诉自己目前窘迫处境和百天聊赖的心情。眼前的痛苦，更加强了对往日幸福的追忆。李若兰想起当时荷花池畔三人联句的幸福情景，忍不住又和了一首 【念奴娇】：“余生虽在， 有啼痕洗面， 者般悲戚。 匿枕低帷成隔世， 梦里几番哝唧。烛泪将灰，蚕丝已尽，今世无人惜。痴魂销矣，夜台谁许郎觅。可叹雉落深罗，蛛牵密网，都是愁丝织。此夜孤鸿支漏苦，当日文鸳三只。泻露分珠，抽刀断水，哭问天何必。黄沙掩鬓，明妃小像非昔。”对往事的追忆，更增添了今日孤寂和凄苦。当日是文鸳三只，今夜是孤鸿单飞; 从前是匿枕低帏， 现在是烛泪将灰。 今昔之间巨大的反差，在剧中人的心灵中留下深深的伤痕。若兰痛恨这种棒打鸳鸯两分飞的现实，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破镜重圆，幻想着能有一位仗义勇为的侠客，把自己救出火坑，与仲文再见一面。

《守情》第三部分，是通过若兰和鱼妈妈的对白、李若兰的独唱，叙述仲文与若兰的姻缘。鱼妈妈的问话，又引起了李若兰痛苦的回忆。一段 【锦上花】，说的正是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三花并蒂”、“双飞比翼”的日子，只是短暂的姻缘，很快就“巫云散”、“峡雨收”，落得个“东下更西游”的境地。这段唱词，是对李若兰痛苦而悲惨的一生的概括。

《守情》第四部分是修书，鱼妈妈说起自己的儿子要往永城县做买卖，勾起了李若兰寄封书信给仲文的念头。这一部分是全出的高潮，剧作者通过李若兰修书过程中思想感情的复杂变化，披露了这个多情女子痛苦而又复杂的内心。初闻鱼妈妈说自己儿子要去永城，“明日就要起身”，若兰大喜过望，“谢天地，我好喜也”，一时间连病痛也“减了几分”。于是急急忙忙研墨、拈笔、铺纸，临到下笔却又犹豫起来。千言万语又怎能写尽自己心中的“一片烦忧、万般僝愁，若兰喜悦的心情为之一沉，改而悲苦起来。于是含泪把和好的那首 【念奴娇】 寄上。接着又唱了一段催人泪下的 【锦后拍】：“这是我别来时苦心情、苦根由，只剩奄奄病骷髅。再休题消瘦，再休题消瘦，明晓得残生暂延不久”，铭心刻骨的思念，已经使若兰的身体受到极大的催残。“再休题消瘦，再休题消瘦”的叠句，起到了渲染剧中人的痛苦心情的作用。已经不是“人比黄花瘦”了，而是“奄奄病骷髅”。因此，剧中人为了表达自己坚贞不渝的爱情，不禁大声疾呼，我生是仲家人，死是仲家鬼，“仲家尸，央及仲家收，奠杯酒也是你心疼的皮肉”。这段唱词充分渲染 《守情》全出的悲剧气氛，也是全剧悲剧结局的预告。尤其是“棺材不见泪难流”一句，更是在读者和观众心中压上一块沉甸甸石头。这段唱词连另一个剧中人鱼妈妈也被感动了，不由得叹道：“恁的苦恼”。但是鱼妈妈还要央及若兰写上几句话，让仲文知道若兰的处境和下落。于是引出了李若兰下面一段 【北骂玉郎带上小楼】，这支带过曲，万分凄苦地写出李若兰悲凉的处境和菲薄的愿望。她已不再奢望能重新过上恩爱的夫妻生活，只能寄希望于来生再做夫妻。李若兰在这种凄苦、哀婉的心情下封好书信，交给鱼妈妈，请她的儿子带往河南。李若兰却又重新陷入急切的盼望、苦苦的思念之中，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打发余生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