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言·水调歌头》原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张惠言·水调歌头》原文赏析

春日赋示杨生子掞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 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百年复几许? 慷慨一何多! 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水调歌头》五首是张惠言的代表作,历来评价很高。谭献说: “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 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箧中词》卷三)陈廷焯说: “皋文《水调歌头》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热肠郁思,若断仍连,全自风、骚变出。” (《白雨斋词话》卷四)都是评得很恰当的。词题为“春日赋示杨生子掞”,这就说明是写春天,以春天为主题的。杨子掞是张氏的学生,是一个张氏认为“可与适道”的青年人。这五首词,作于清嘉庆元年(1769)。当时作者三十六岁,尚未成进士,在政治上还处于 “未遇”的阶段,但在词学研究与词的创作上,已到成熟的时期了。

这五首词可以称为“春的组诗”。关于写“春”的诗词,古人集中已属屡见不鲜,伤春、惜春、怀春……之类几乎成为陈腔滥调。如何赋予新意、别开生面並非易事。但另一方面,“春”的内涵非常丰富,除了确实写时序的“春”、自然的“春”外,还可赋予它以各种象征意义。如象征青春,象征爱情,象征欢乐,象征希望,象征蓬勃的生机、美好的生活、幸福的时光和灿烂的前景……总之是人们非常向往、努力追求的东西。这样就使尽管是古老、陈旧的题目,却可以寄托新鲜、深刻的意蕴。张氏这组《水调歌头》,便是绝好的例子。我们称它们为“组诗”,那是因为这五首词既独立成篇,又相互联系,所谓“若断仍连”,有着完整而缜密的构思。它们主要用赋体,但也有比兴,是寄托着封建社会一些有理想、有抱负、有学识、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共同的希望与追求的一组抒情诗。分开来看,第一首写“迎春”、第二首写“留春”、第三首写“忆春”,第四首写“惜春”、第五首写“酿春”; 合起来看,便是“春的组诗”,或曰“春的赞歌”。

第一首上片开头就说: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 始则说“无一事”,再则说“妆出”,对现实的不满之情,隐然可见。清王朝“太平盛世”的繁荣景象,经此轻轻一卢,使人看到不过是虚假的点缀,任是花团锦簇,算什么真正的春天呢! 因此紧承两句,说有闲来“阅遍花影”的,只是那天边斜月,冷落之状不言而喻。下面却是一转: “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表示抱负不凡,有志用世。朱熹的《铁笛亭诗序》谈到武夷山有个隐者,善吹铁笛,有穿云裂石之声。侍郎胡明仲与游,赠诗“更烦横铁笛,吹与众仙听。”这里显用其意。“香雪”和“玉城霞”都是指的花。前结又一转: “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原来上面的倚“雪”吹“霞”,还只是美好的愿望,实际上真正的花影,却是渺然难近; 而转眼间却将“飞絮天涯”,春天要过去了。这就是说虽有抱负,无从实现,机缘难得,时不我予……真所谓“热肠郁思”,却全用象征手法写出。

下片转入浪漫主义想象,带着乐观情调,写与杨生子掞一起,共泛云槎,访问东皇(春神),颇有《离骚》叩帝阍、求佚女、问灵氛的味道。“东皇一笑相语”以下,一直贯到此词后结,都是东皇含有好意的话。可以分为三层: 一是问——“芳意在谁家?”即问你们属意于何处,打算怎么办? 二是慰——“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用反问来示意: 不要认为春花开落、春风来去,就韶光过尽了,希望还是存在的。三是告——“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意即春天还在,春来的路并没有被芳草遮断,还是应该努力追求,去寻觅,迎接真正的春天。其实,“东皇”的话,正是词人自己的话。我们说第一首是写的“迎春”,就是基于上面的理解。表现上的曲折,反映情感的回荡,思潮的起伏。通篇意境优美,风格深挚而兼明快,确有旷远、高浑之致。

第二首基本用赋体,直接抒情,写的是要“留春”。上片首句慨叹人生短促而忧患良多,使人联想到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唯其如此,有志之士,更应互相勉励,互相鼓舞,及时地进德修业。这就是“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的意思。《 史记·刺客列传》: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这里无非表现作者与杨子掞是那么志同道合,声气相应。接下去是虚写,让意境更开阔、更深远。“胸中云梦”,其实就是胸中块垒,是一肚子牢骚、抑塞之气,这是一层意思。但又说“云梦”也不过象“蒂芥”,显得怀抱宽广,心情旷达,把一些不如意的事,看成小事一桩,这又是一层意思。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写到: 子虚夸楚有 “云梦”,方九百里,有山有水……但乌有先生却夸齐国“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 ”词中用这个典,是既承认自己胸中有“云梦”这样大的忧愤,又表示可以把它们看成“细故” (贾谊《鹏鸟赋》: “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 ),视如等闲。这当然有矛盾。因此前结两句就提到哲理高度来认识: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这是用《庄子》上的话:“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化为诗的语言就是说: 楚越虽为两国,存在矛盾,但就“同”的角度看,也就没有什么大了不起。肝胆同属一体,关系密切,但就“异”的角度看,也有矛盾和斗争( “风波”即不平,指矛盾、分歧)。这是一种哲理,一种思想方法,但实际上是一种聊以自慰的话。“肝胆有风波”不正暗指世上的风波险,行路难吗?

下片正面强调“成事在天” 而“谋事在人”,含有不汲汲于求取功名,而应当及时地充实自己之意。“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是一种比较超脱的态度,也是另一种生活道路。作者似乎有意于此,但随即以“又恐”两字捩转。在“出世”还是“入世”的思想矛盾中,他还是取后者,因此说恐怕“青春背我堂堂去”(唐薛能句。“堂堂”即公然地),一事无成人渐老啊! 后结二句:“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点出本篇主旨。说秉烛夜游,就是要及时努力(曹丕《与吴质书》: “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 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唯有这样才能留驻春天,不让美好的春光很快地过去。本篇虽用赋体,讲哲理,但不离形象思维,兼用象征比喻,因此毫无枯燥沉闷之感,相反颇觉真气洋溢,沁人心脾。

张惠言是“常州词派” 的创始人。他推尊词体,与风骚诗赋同列;强调比兴寄托,主张“意内言外”;他以治经方法说词,“义有幽隐,并为指发”,“缒幽凿险,求义理之所安”……而他的《茗柯词》正是他词学理论的认真实践。《茗柯词》虽仅四十六首,但质量都较高,其基本主题是“感士不遇”,那种对于“春”天的憧憬、希冀和追求,以及“求之不得”的痛苦、怅恨和怨诽之情。这正是封建社会里广大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知识分子的共同感情。而在艺术表现上则正如陈廷焯所说 “既沉郁,又疏快”。在《白雨斋词话》中特别强调“沉郁”,指出“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 (卷一)我们把这一段话去对照、鉴赏张惠言的词,包括他的代表作《水调歌头》五首,是会有所启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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