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孙贻·满江红》原文赏析
次文山和王昭仪韵。昭仪“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句,须于“相顾”处略读断,原是决绝语,不是商量语。文山惜之,似误。然文山所和二结句,又高出昭仪上。读之悲感,敬步二阕
曾侍昭阳,回眸处、六宫无色。惊鼙鼓,渔阳尘起,琼花离阙。行在猿啼铃断续,深宫燕去风翻侧。只钱塘、早晚两潮来,无休歇。
天子气,宫云灭。天宝事,宫娥说。恨当时不饮,月氏王血。宁坠绿珠楼下井,休看青冢原头月。愿思归、望帝早南还,刀环缺。
文丞相和王昭仪词之事,据《词苑丛谈》载: “至正丙子 (按“至正”应为“至元”,是年即宋恭帝德祐二年、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 正月十八日,元兵入杭,宋谢、全两后以下皆赴北。有王昭仪(昭仪,宫中女官之职)名清惠者,题《满江红》于驿壁云: ‘太液芙蓉,浑不是、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朝、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灭云。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沾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愿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 文丞相 (文天祥)读至末句,叹曰:‘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 为之代作二首云: ……”文天祥大概认为原词的末句,说明王清惠被俘北上时或许存有侥幸求生之念,故为之惋惜,而另外代作二首,其中一首的结句云“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明确表示不管金瓯如何破损,女主人公的节操也将始终坚守不变。至清初,词人彭孙贻再和此阕。词前小序,作者深表对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景仰,推崇天祥改句的思想境界; 同时顺带指出: 王昭仪原词结句,读至“嫦娥相顾”处须略停顿,如此则应理解“肯从容随圆缺”为决绝语,乃表白自己何能求人宽容假借而至随波逐流! 彭孙贻以为文天祥对王词结句的领会是不够恰切的。
作者此篇,为二首和作之一。上片,先扣紧昭仪身世,极写宋室后妃被掳北去后故宫的荒冷气氛。“曾侍昭阳,回眸处、六宫无色。”王清惠侍奉宫廷,甚得帝宠,当时名琴师汪元量在禁中亦曾“为太皇(宋理宗)、王昭仪鼓琴奉卮酒” (见刘辰翁《湖山类稿序》),因此词里用《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来形容女主人公的绝代风华和殊恩境遇。然而,曾几何时,香浮九鼎、花复千官的宫禁繁华景象已归幻灭,作者对女主人公前段幸运生涯,只是一句带过,作为铺垫,迅即陡转笔势,以电掣雷轰的节奏写事变突发,风云变色。蒙元铁骑长驱南下,有如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渔阳尘起,原指唐朝安禄山兴兵叛乱,此喻元军攻宋),女主人公则似琼花离阙,陷入了极其悲苦屈辱的境地(琼花,原为扬州名花,此喻王昭仪,兼指被掳的其他妃嫔。文天祥和词“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姚黄,即牡丹,亦同一借代手法)。临安沦陷,宋朝谢太后(理宗之妻)献表请降,元兵俘宋恭帝及后妃宫眷、侍臣乐官等三千多人北去。所以说“行在猿啼铃断续,深宫燕去风翻侧。”“行在”,帝王外出之所居。此用安史乱中唐玄宗避难蜀地夜雨闻铃事,借指宋室帝后被掳离京; 深宫燕去,随风翻侧,喻人去楼空的亡国惨剧。“只钱塘、早晚两潮来,无休歇。”即汪元量《传言玉女·钱塘元夕》“慨尘埃漠漠,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之意,故京依旧,潮打空城,一种荒凉死寂的氛围已溢于言表。
通观上片,叙写情事比较具体,虽亦含蕴作者彭孙贻的故国之思,而能切合王昭仪的遭际与心境。词至下片,则完全宕开笔墨,胸臆直抒,作者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填膺悲痛,奋笔疾书,不再用含蓄掩蔽的语调,几乎是自己现身而出倾诉积愤了。“天子气,宫云灭”,谓“金陵王气黯然收”,邦家无可挽回地趋于沦亡;“天宝事,宫娥说”,故国旧事,只有白发宫娥能说天宝当年,可见世变沧桑,百端感慨(天宝,唐玄宗年号,喻指盛世。元稹《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恨当时不饮,月氏王血”,转为裂帛之音,大有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怒发冲冠之敌忾。月氏(ròu zhì 肉支),原为古时中国西北边陲之种族,此以“月氏王”代指异族统治者。“宁坠绿珠楼下井,休看青冢原头月”,用绿珠堕楼与昭君出塞典故,衬托映照,表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贞品格(《晋书·石崇传》载: 石崇家妓绿珠,有绝色,孙秀求之,崇不许;后孙秀因事诬告,逮杀石崇,绿珠闻之堕楼以死)。杜甫《咏怀古迹》咏昭君,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之句,此仅借用其事之一端,喻示陷身异国、不得归乡之痛。结尾,更以“望帝”思归,“刀环”已缺二语,发为凄厉之调,谓宋君南还、河山光复已然无望,惟有杜鹃之泣血哀音,长留于天地之间而已(望帝,古时蜀国君主,传说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亦名子规,每啼血哀鸣,声似“不如归去”; 刀环之“环”,谐音“还”,归还也。)《汉书·李陵传》载: 李陵战败被俘,降匈奴;后汉遣使臣任立政招陵,“见李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此处言“刀环缺”,则比喻南归无望。
三阕《满江红》,一首为王昭仪自作,二首为文天祥、彭孙贻拟作,总的倾向都体现着可贵的民族感情与高尚的人格操守,有似一部悲凉乐曲三重合奏,而各自音声之不同,又显系出于作者身世、环境、气质之差别。其中彭孙贻所作,用语尤为激愤而不平,音声尤为沉哀而凄厉。盖以其父舍生殉国、自身拒仕新朝,作为明代遗民志士,国亡家破后,一种创残痛剧、怨重仇深之特定心理,自必借在主人公悲剧生涯而注入词中宣泄无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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